驚蟄的雷聲仿佛還在泥土深處翻滾,南三河兩岸的凍土已徹底酥軟通透。
河西的土地喝足了整個冬天的雪水,腳踩上去,軟綿綿的,像剛蒸好的年糕,輕輕一掐就能沁出水來。
虞玉蘭蹲在自家東頭那畝兩合地裡,粗糙的手指撚起一把剛被鐵犁翻出的黑土。
土粒油亮亮的,帶著初春特有的涼意,裹著碎草屑和去年留下的根須,一股濃烈而複雜的腥甜氣,混著日頭曬出來的暖烘烘的地氣,直往鼻子裡鑽。
她眯著眼,望了望遠處——忠楜牽著那頭半大的黃牛,正沿著田埂,一犁一犁地耕著西頭那片地。
牛蹄子穩穩踩進濕泥裡,發出“噗嗤、噗嗤”的悶響,像是大地沉穩的心跳。
犁鏵剖開沉睡的泥土,深褐色的土壟一條條鋪展開來,像飽含生機的緞帶,在太陽底下泛著光。
“娘,這塊犁到頭啦!”忠楜扯著嗓子喊,聲音裡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亮。
汗珠子順著他初顯棱角的臉頰往下滾,一滴一滴砸在新翻的土壟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斑。
十四歲的少年,身量還沒完全長足,握犁的雙手因為用力,骨節都泛了白,可那腰杆卻挺得筆直,就像春風裡倔強拔節的青玉米。
虞玉蘭直起酸脹的腰,握拳在勞損多年的後腰上捶了幾下。
土布褂子的後背早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脊梁骨上,風吹過來,涼颼颼的。
“歇會兒吧,喝口水,再把西頭那片犁出來!”
她揚聲應道,目光慢慢掃過自家的十二畝地。
東頭這兩畝種的是越冬麥子,綠意已悄悄爬滿壟溝;西頭三畝秧田裡,嫩綠的稻苗在春水裡輕輕搖擺;剩下的七畝新翻地,黑油油的,正敞著懷,等著豆種和玉米粒落下去。
地邊上,蠶豆苗已怯生生地探出紫芽,田埂上的野薺菜更是急火火地綻開細碎的白花,風一過,搖搖晃晃,像是在替她數著這泥土裡悄悄萌動的無儘盼頭。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南頭一瞥,眉頭頓時擰成了個死疙瘩。
斜對麵那三畝地,是姬老三的。
這姬老三是她丈夫家蔚的遠房堂侄,和她一樣,都是從苦水裡泡大的。
從前給地主家扛活,租的是最瘠薄的田,累死累活乾一年,到了冬天照樣餓得前胸貼後背。
土改分田時,他也分到了三畝上好的水澆地,緊挨著虞玉蘭家西頭的地塊。
可眼下,彆人家地裡都見了綠,他那三畝地卻還荒著!土塊板結,枯草在風裡瑟瑟發抖,連一犁溝的影子都看不見。
姬老三本人,正縮著脖頸蹲在田埂上,抱著膝蓋,嘴裡叼著那杆磨得油光鋥亮的黃銅煙袋,“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
灰白色的煙霧繞著他那張麻木的臉,煙灰簌簌落在打補丁的褲腿上,他也懶得伸手撣一下。
“姬老三!”虞玉蘭的嗓門像裹了冰碴子,隔著半畝地直劈過去,“你那地,是打算留給耗子打洞,還是等著天上掉餡餅呐?”
姬老三慢騰騰抬起頭,眯縫著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嘴角習慣性地往下撇著,拖出幾分懶洋洋的調子:
“哎喲,二嬸子,急個啥哩?這天氣,骨頭縫裡還嗖嗖冒涼氣呢,地沒暖透!這會兒下種,不是白糟蹋種子嗎?”
他咂咂嘴,吐出一口濃煙,那煙霧扭扭曲曲升上去,像條沒精神的灰蛇。
“你儘胡說八道!”虞玉蘭心頭火起,拎起腳邊的糞筐就大步跨過去,筐裡拌了草木灰的糞肥隨著她的步子直晃蕩,撒出幾點灰黑。
“春分前不把豆子點進土,等穀雨過了,你拿什麼喂你那三個娃?喝南三河的黃泥湯?
擱以前給田步仁當長工那會兒,你敢這麼磨蹭?他那鞭子早抽得你滿地找牙了!”
她的話又急又衝,一句句像刀子似的。
姬老三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濺起幾點火星。
他慢悠悠站起身,象征性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咋能一樣嘛!給東家乾活,人家管飯,到點兒就有吃的。
這可是自家的地,種不種,收多收少,橫豎都進自家糧囤。
累得渾身散架,圖個啥?圖夜裡腰酸得睡不著?”他兩手一攤,一副理直氣壯的懶散相。
“圖啥?”虞玉蘭氣得臉發紅,手指頭差點戳到他鼻尖上,“圖你那三個娃冬天有碗熱粥喝,不用餓得半夜哭!圖你屋裡那個病怏怏的婆娘不用拖著身子滿坡挖野菜根,嚼得一嘴綠汁!
你真以為這地是白撿的?去年還鄉團那幫土匪占了河西,忘了他們是怎麼把你家炕洞裡那點救命的紅薯乾都搶光的?
要不是共產黨拚了命把地分到咱窮苦人手裡,你這會兒還得跪在田步仁家門檻外邊,像條狗似的等人家賞口餿飯!”
她的聲音越喊越高,帶著撕扯般的痛楚,每個字都砸在姬老三彎下去的脊梁上。
姬老三被這一頓數落轟得矮了半截,腦袋耷拉著,盯著自己沾滿泥的破鞋麵,嘴裡含糊地嘟囔:
“我……我也不是不想種……就是心裡沒底啊。
哪塊地該種啥,啥時候下種,啥時候追肥……我弄不明白,怕給糟踐了……”
“弄不明白?”虞玉蘭嗓音猛地拔尖,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厲色。
“弄不明白不會問?不會學?眼睛長著是喘氣的?我家忠楜才吃十四歲的飯,他怎麼就學會扶犁撒種了?是我一壟一壟、一棵一棵手把手教出來的!
你長著胳膊腿,長著個會吃飯的腦子,就這麼廢了?天生的懶骨頭!糊不上牆的爛泥!沒出息的東西!”
她越罵越氣,胸口堵得發慌,猛一轉身往自家地裡走,腳底板踩得泥土噗噗響。
走了幾步,到底沒忍住,回頭一看——姬老三又像隻瘟雞似的縮回田埂上,重新蹲下,抱著膝蓋,那杆煙袋又塞回了嘴裡,仿佛剛才那頓劈頭蓋臉的痛罵隻是一陣耳旁風。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攪著怒火,沉甸甸地壓在虞玉蘭心口。這種人,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沒救了啊!
喜歡河東與河西的故事請大家收藏:()河東與河西的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