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根前腳剛走,虞玉蘭心裡便翻騰開了。
她不是那廟裡的菩薩,沒那麼多慈悲心腸去伺候那些光等著吃現成飯的祖宗!
更不願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辛苦苦、一滴汗珠摔八瓣種出來的糧食,被那些個不出力、光想占便宜的拖垮、糟踐!
她的目光緊緊盯住李長根方才坐過的板凳,仿佛那目光能穿透空氣,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堅決。
李長根臨走時,臉上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裡甚至還帶著幾分激賞:
“行!玉蘭同誌,你這話說得硬氣!這個規矩,我代表農會應下了!咱們搞互助合作,講的就是‘按勞分配,多勞多得’。
誰出的力氣大,流的汗水多,誰就該多分糧;誰偷奸耍滑,少出力少流汗,那就少得;至於那些壓根不想出力,淨想著吃白食的?一粒糧食籽兒也甭想沾邊!
誰要是敢耍滑頭,不用你開口,咱們全互助組的人第一個不答應!”
他站起身,又殷切地囑咐了好幾句,無非是讓她這個牽頭人多費心,多擔待,眼光要放長遠,看著整個互助組的大局。
說完,他才夾起那個記錄著村裡大小事的寶貝本子,告辭走了。
虞玉蘭將他送到院門口,望著他那穿著打補丁褂子、背影微微佝僂卻步伐異常堅定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沉沉的村路儘頭。
刹那間,她隻覺得肩頭上像是憑空壓上了一副沉重的磨盤,沉甸甸的,墜得她心口發慌,連氣都有些喘不勻。
傍晚時分,兒子忠楜扛著犁鏵、牽著老牛,一身泥點子混著汗水回來了。
虞玉蘭把成立互助組,尤其是要帶著姬老三、刁二楞他們一起乾的事跟他一說,少年郎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臉上寫滿了不情願:
“娘!咱真要跟姬三叔他們一塊兒搭夥乾活?
那……那得平白耽誤多少工夫?
上回我瞧見他撒基肥,東一瓢西一瓢,沒個準頭,全揚到田埂和水溝裡去了!白白糟蹋了那些好肥料!
還有那個刁二楞,連鋤頭都使不利索,到時候還不是得咱們幫著收拾爛攤子……”
“唉,沒法子。”
虞玉蘭重重地歎了口氣,聲音裡浸滿了無奈。
“李主席說了,這是上麵的政策,是讓大夥兒都能過上好光景的路子。
咱們……得聽組織的安排。”
她特意加重了“組織”這兩個字,像是在努力說服兒子,但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顆七上八下的心。
夜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無聲無息地浸透了這小小的農家院落。
虞玉蘭躺在硬實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身下鋪的稻草褥子發出窸窸窣窣的細響,攪得人心煩。
清冷的月光透過舊窗欞紙,恰好照在對麵土牆上掛著的那把鐮刀上。
這把鐮刀是去年土改時分地時,農會統一發放的。
嶄新嶄新的,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木柄被磨得光滑順手,刀口更是閃著幽藍的冷光。
她一直寶貝似的舍不得用,總覺得這把鐮刀不單單是件乾活的農具,更是“新日子”的念想,是和過去那些用鏽跡斑斑、豁了口的老鐮刀苦苦掙紮的舊時光徹底告彆的見證。
而現在,李主任讓她去幫扶那些她平日裡恨不得踹上兩腳才解氣的“落後分子”?
這值得嗎?共產黨領導的農會,為啥要對這種光等著救濟、不肯下力氣的人這般遷就?
難道就因為他們窮?可窮,就能理直氣壯地懶下去嗎?
窮,就能心安理得地等著彆人把飯喂到嘴邊嗎?
這個念頭像一根尖銳的刺,紮在她心窩裡,疼得厲害。
.這時,小女兒忠蘭稚嫩卻認真的話語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團結互助,力量大”。
李長根那張飽經風霜、嚴肅而懇切的臉龐也清晰地浮現出來——“玉蘭啊,咱們的目標是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或許……真的是自己心眼兒窄了,隻盯著自家這一畝三分地,沒看到更大的局麵?
可隻要一閉上眼,姬老三蹲在田埂上,叼著煙袋鍋子吞雲吐霧、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還有刁二楞以前給地主劉半城乾活時那諂媚賠笑、偷奸耍滑的嘴臉,就立刻在她眼前晃蕩。
那股無名邪火“騰”地一下又竄起老高,燒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