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用紅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東西。
那紅布是當年支前立功時獎的,上麵用黃線繡了個歪歪扭扭的五角星,邊角都已磨得起毛泛白。
她走到場院正中央,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嘩啦”一下抖開了紅布——一個嶄新的、印著鮮紅五角星和“支前模範”四個大字的硬殼證書露了出來!
證書的扉頁上,貼著一張她年輕時拍的半身照,穿著乾淨的粗布褂子,胸前戴著大紅花,眼角雖已有了細紋,卻透著一股子蓬勃的精神氣。
照片旁邊,是毛筆寫就的遒勁字跡:
“任命虞玉蘭同誌為第三區渡江戰役支前委員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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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麵蓋著區政府的鮮紅大印,紅得耀眼,像一團不滅的火。
她把紅證書高高舉過頭頂,讓那鮮紅的印章和莊嚴的字跡,在陽光下灼灼刺目!
“大家都睜眼看看!看清楚咯!”
虞玉蘭的聲音因極度的悲憤而顫抖,卻又異常清晰。
“這是個啥?!
這是共產黨、是政府給我的信任!
是共產黨說,我虞玉蘭,一個窮得底兒掉的寡婦,能乾事!能為咱們的新國家出力!”
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帶上了哽咽,卻更有一種撼不動的力量:
“渡江那會兒,我帶著咱們河西的一幫婦女,沒日沒夜地納鞋底、烙乾糧、搶救傷員!手上磨得全是血泡,舊的沒好新的又起,血水都把納鞋底的麻繩染紅了!
有一回抬擔架轉移,碰上敵人飛機扔炸彈,我想都沒想就撲到傷員身上,炸彈皮子就從耳邊飛過去,震得我這耳朵足足聾了半個月!”
她喘著粗氣,滾燙的眼淚終於決堤,大顆大顆砸在紅證書的封皮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這紅本本,是區裡敲鑼打鼓送來的!
讓我去當乾部,吃公家飯!
我沒去!
為啥?
就因為我覺得,把分到手的地種好,多打糧食,把娃教育成人,讓咱們河西的窮鄉親日子都一天天好起來,這就是對共產黨最大的報答!
這就是咱老百姓頂天立地的功勞!”
她雙手捧著那證書,像捧著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她十指都在哆嗦。
她環視著四周,目光最後落在那張寫著“富裕中農”四個字的紅紙告示上,眼神像淬了冰。
“今天,就因為我虞玉蘭聽黨的話,肯下死力氣乾活,讓全家吃上了飽飯,置辦了點產業,你們就要給我扣上這項‘富裕中農’的帽子?
就要把我跟田步仁那些過去喝人血、吃人肉的地主老財往一堆裡劃拉?”
她猛地將手中的紅證書,狠狠摔向腳下那冰冷堅硬的青石碌碡!
“啪——嚓!”
一聲脆裂的巨響!
硬殼證書的邊角與石頭猛烈撞擊,封麵瞬間撕裂,裡麵泛黃的紙頁散落出來,如同被狂風撕碎的蝴蝶,在彌漫著麥草香氣的夏風裡無助地飄零、翻滾。
有一頁紙打著旋,落到了劉老五的腳邊,他嚇得像避蛇蠍似的猛地跳開。
“這官帽子,我虞玉蘭不稀罕!
可這頂‘富裕中農’的黑帽子,我也絕不認!”
她指著地上散落的紙頁和那裂開的證書。
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像一把鈍刀子,狠狠劈開沉悶的空氣。
“要是共產黨的乾部,都像你們這樣不辨是非,不講實際,隻管死搬硬套這些脫離群眾的條條框框!
那我虞玉蘭,寧可一輩子就當個本本分分的窮莊稼人!也絕不做你們這樣糊塗的官!
你們這樣搞下去,跟當年那些騎在窮人頭上作威作福的老爺們,有啥分彆?!
這能是長久之計嗎?!”
死一樣的寂靜籠罩了整個打穀場。
連風都仿佛凝滯了。
隻有遠處南三河那渾濁的河水,不知疲倦地嗚咽著,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歎息。
虞玉蘭的胸膛像破風箱般劇烈起伏。
她不再看任何人,彎下腰,撿起自己那柄跟隨多年的揚叉,沉重地扛上肩頭。
鐵齒上閃爍的寒光,映照著她布滿血絲卻異常清亮、堅定的眼睛。
她挺直了幾乎被壓彎的脊梁,像一株在狂風暴雨中雖傷痕累累卻根係深紮的老樹,一步一步,踩過地上那些散落的、曾代表著她榮譽與忠誠的紙頁,踏過場院上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頭也不回地,朝著自家那金燦燦的、散發著陽光和汗水氣息的麥垛走去。
夕陽的餘暉,將她倔強而孤獨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深深地烙印在河西村這片剛剛萌發生機、此刻卻又被困惑與爭議籠罩的土地上。
那年,是公元一九五零年。一九五零年,那個熾熱而喧囂的初夏。虞玉蘭,四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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