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位乾部手中捧著一張蓋有鮮紅大印的紙張,他清了清嗓子,用沉重而清晰的語調向圍觀的村民宣告:
“……田聚選同誌,在朝鮮前線,為掩護大部隊和戰友安全轉移,主動承擔阻擊任務,英勇頑強,與敵人血戰到底,最終身負重傷,壯烈犧牲……經中國人民誌願軍政治部批準,追認田聚選同誌為革命烈士……特此通知,並向烈士家屬,致以最深切的哀悼和崇高的敬意……”
“烈士”這兩個字,如同兩塊驟然從冰窖裡取出的千斤巨石,帶著冰冷的重量,轟然砸在虞玉蘭的心口!
她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眼前猛地一黑,手裡握著的鋤頭“哐當”一聲,直直掉落在腳下的土路上。
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身旁老槐樹粗糙的樹乾,指甲幾乎要掐進樹皮裡,才勉強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形。
田聚選!那個在征兵報名點上,用力拍著自己結實的胸膛,聲音洪亮地喊著“俺二十二了”的憨厚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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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在自家忠楜因年紀小被拒絕時,還幫著說了兩句公道話的同村晚輩!
他才去了多久?滿打滿算也不過那些日子。
那曾經鮮活滾燙的生命,那帶著憨厚笑容的、生氣勃勃的臉龐……難道就這麼沒了?
最終,就化作了眼前這冰冷堅硬的、盛放在小小木匣裡,由一塊紅布包裹著的……遺骸?
虞玉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釘在田聚選媳婦懷中那個小小的紅布包裹上。
那紅色,此刻在她眼裡顯得異常刺目。
像剛剛流淌出來的鮮血;
像灼人的火焰;
也像去年夏天,她情急之下狠狠摔在地上的那個代表著不同選擇的紅本子的顏色。
一種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恐懼,如同南三河夏季突發的洪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這恐懼,並非僅僅源於死亡本身,更源於這犧牲背後所彰顯的、那股無法抗拒、足以碾碎個人一切念想的、龐大而冰冷的洪流!
她仿佛看見一片無邊無際的、沉重的陰影,正從遙遠的天際沉沉壓來,籠罩了河西村。
籠罩了這片他們剛剛用汗水澆灌出些許希望的土地。
也毫不留情地壓向了她那個滿腔報國熱忱卻被拒之門外的兒子——忠楜!
她猛地轉過頭,目光急切地、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穿透力,猛地掃向自家院門的方向。
暮色漸濃,隻見姬忠楜正扛著一大捆新割的、還帶著青草氣息的牛草,從河堤那條小路上走下來。
夕陽的餘暉將他單薄的身影拉得細長。
他顯然也聽到了田家門口那撕心裂肺的動靜,腳步已然停住,正怔怔地望向那片聚集的人群和悲聲傳來的方向。
隔著這段距離,虞玉蘭看不清兒子臉上的具體表情,隻能看到他如同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地僵立在晚風裡。
那沉默的剪影透出一種與她此刻心境相呼應的、巨大的茫然與震動。
虞玉蘭的心,像是被那隻無形的手再次狠狠攥緊,驟然縮成了一團,疼得她幾乎要彎下腰去。
那冰冷的恐懼感如同臘月的河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沒有走向那被巨大悲慟籠罩的田家,也沒有立刻呼喚呆立在遠方的兒子。
她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些踉蹌地、幾乎是憑借本能地,彎下腰,摸索著撿起了掉落在路邊的鋤頭。
鋤頭的木柄上,還沾著田間新鮮的泥土,握在手裡,是一種熟悉的、冰涼的沉重感。
她緊緊、緊緊地握住那粗糙的木柄,五指收攏,仿佛這是她在驚濤駭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後,她竭力挺直了那因常年勞作而略顯佝僂的腰背,像一株在河灘上曆經無數狂風暴雨衝刷,莖葉雖已淩亂,根係卻依舊死死抓住泥土不肯鬆開的老蘆葦。
她邁開腳步,一步一步,異常沉重,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自家那已然亮起昏黃如豆燈光的院門走去。
夕陽的最後一道餘光,掙紮著將她扛著鋤頭的、孤絕而堅韌的背影,長長地投射在河西村這片剛剛被烈士的鮮血與親人的淚水浸染的土地上,也深深地烙印進公元一九五一年,那個麥浪即將翻湧成一片燦爛金黃的、沉重而漫長的春天裡。
院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哭聲。灶房裡,油燈的火苗在虞玉蘭沉默而堅毅的臉上跳躍。
窗外,南三河的流水聲,在這寂靜的春夜裡,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清晰。它汩汩流淌,永不停歇,攜帶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泥沙,也承載著下遊人們未曾熄滅的希望,固執地奔向那未知的、卻又讓人忍不住期盼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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