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老屋,此刻卻顯得格外安靜。
虞玉蘭沒有去社裡上工。
她獨自坐在堂屋的門檻上,背靠著冰冷的門框。
分家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安靜地、長時間地坐在這裡。
手裡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小小的、冰涼的物件——那是丁大柱隨信寄來的十元新鈔,被她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手帕仔細地包了一層又一層。
指腹感受著鈔票上那女拖拉機手凸起的、充滿力量的線條輪廓。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忠雲背著書包走了進來。
她似乎長高了些,身形依舊單薄,卻多了一份沉靜。
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纖細的身影。
她臉上沒有多少笑容,眉宇間似乎凝結著一絲化不開的輕愁,眼神卻異常清亮堅定。
“娘。”她輕輕喚了一聲,走到虞玉蘭身邊,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鑽進自己的小屋看書。
虞玉蘭抬起渾濁的眼,看著小女兒。
女兒眼裡那抹輕愁,像針一樣刺了她一下。
她想起了那張軍裝照片,想起了那“進步約”,想起了羌家小子孤單的背影。
她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更緊地攥住了手裡那枚冰涼的鈔票。
忠雲在母親身邊的小板凳上坐下,默默地打開書包,拿出課本和作業本。
她沒有立刻開始寫,而是望著院子裡那株在秋風中簌簌落葉的老槐樹,輕聲說:“娘,居叔叔他們……回去了?”
“嗯。”虞玉蘭從喉嚨裡擠出一個音節。
短暫的沉默。隻有風吹落葉的沙沙聲。
我……”忠雲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作業本粗糙的邊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不想……”後麵的話,她終究沒有勇氣說出口。
那個“不想定約”的念頭,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稚嫩的心上。
她知道大姐夫是好意,知道那是一條安穩光明的路。可心底深處,那個模糊的、屬於她自己的、帶著青草氣息和書卷墨香的影子,卻固執地不肯消散。
虞玉蘭看著女兒低垂的脖頸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她作業本上那工整娟秀的字跡。那字裡行間,似乎都透著女兒無聲的掙紮和渴望。
一股深沉的、混雜著憐惜和無奈的情緒湧上虞玉蘭的心頭。
她伸出枯瘦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輕輕落在忠雲單薄的背上,拍了拍。
那動作生澀而笨拙,卻像一道無聲的赦令。
“念書……”虞玉蘭的聲音沙啞乾澀,像砂紙摩擦著鏽鐵,“好好念書……念出個樣兒來……比啥都強……”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你大姐……開鐵牛……是出息……你……念好書……也是大出息……誰也……甭想小瞧了咱……”
忠雲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喉頭的哽咽溢出來。
娘粗糙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熨貼著她冰涼的後背。
那句“誰也甭想小瞧了咱”,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她心頭的迷茫和委屈,點燃了深埋的火種。
她重重地點頭,再點頭,淚水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攤開的作業本上,洇開了墨跡。
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決堤的、被理解和鼓勵衝刷出的滾燙洪流。
她不再猶豫,猛地抹了一把臉,挺直脊背,翻開了數學課本。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透過窗欞,恰好落在她攤開的書本上,照亮了那些複雜的公式和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