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湖東岸的黎明,被一層凝滯的寒氣緊鎖著。
天光尚在混沌中掙紮,未能徹底撕開厚重的夜幕。
湖麵升騰的冷霧,悄然凝結成細碎晶瑩的白霜,密密匝匝地綴滿枯死的蘆葦尖梢。
每一根蘆管都像淬了寒冰的銀針,在蕭瑟的晨風中微微顫抖,散發出的森森寒意,仿佛能穿透厚實的棉衣,徑直鑽進人的骨頭縫裡,凍徹心扉。
虞玉蘭還是這樣佝僂著瘦削的身軀,竭力裹緊那件早已辨不出本色的灰布大襟襖——補丁疊著補丁,漿洗得僵硬如鐵皮,抵禦不住這無孔不入的濕冷。
她深深地將脖頸縮進磨得油亮的領口,仿佛一隻急於縮回殼中的老龜,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蹣跚地朝著村西頭挪動。
腳下的泥路凍得梆硬,凸起的土坷垃如同潛伏的獸齒,硌得她那雙飽經風霜、纏過又放開的腳板鑽心地疼。
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得如同踩在自家那頭老牛咽氣前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上——那眼神,早已化作兩枚淬了千年寒冰的釘子,夜夜楔進她的骨髓深處,正是這徹骨的冰冷與絕望,逼著她在那張印著鮮紅大印、決定命運的花名冊上,按下了那個歪斜、顫抖、帶著血色的指印。
土地沒了,賴以生存的耕牛沒了,連魂魄都像被湖上刮來的、帶著腥鹹水汽的野風硬生生抽走了一半。
隻餘下一具麻木的空殼,被這洶湧澎湃、不容置疑的“共產主義”大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漂蕩,不知終點何在。
食堂門口早已人聲鼎沸,喧騰得如同開了鍋的滾粥。
斑駁的土牆上,幾條新刷的大紅標語在灰蒙蒙的晨色中顯得格外刺目,像一道道灼熱的烙鐵:
“敞開肚皮吃飯,鼓足乾勁生產!”“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
龐世貴站在一條瘸腿的長條凳上,油光滿麵的臉上洋溢著亢奮的紅暈。
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隨著他激昂的語調,在清晨冰冷滯重的空氣裡劃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帶著唾沫腥氣的亮痕:
“社員同誌們!蘇聯老大哥,那就是咱們前進路上的指路明燈!
瞧人家,樓上樓下,電燈電話!
那就是咱們金光閃閃的明天!
.咱們也要跑步,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從今往後,一口鍋裡攪勺子,一個食堂吃大鍋飯!
糧食歸公!雞鴨歸公!鍋碗瓢盆統統歸公!個人服從集體,集體就是天!
年輕人,心要在公社,人要在公社,吃更要在公社!
這就是咱們奔向幸福的康莊大道!”
他肥厚的手掌用力拍在條凳上,發出空洞而沉悶的“砰砰”聲,如同擂著一麵破舊不堪的鼓,竭力為這宏大的圖景增添幾分氣勢。
虞玉蘭低著頭,渾濁的目光低垂,像一滴渾濁粘稠、格格不入的油珠,漂浮在這滾沸翻騰的人粥裡。
她粗糙皸裂的手指死死攥著那隻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沿冰冷的觸感透過乾枯的皮膚,直往心底深處鑽去,帶來一陣陣緊縮的寒意。
龐世貴那唾沫橫飛描繪的“天堂”圖景,在她耳中嗡嗡作響,如同無數隻惱人的蒼蠅在盤旋,撞得腦仁生疼,胃裡更是一陣陣發緊,空落落的難受。
她下意識地、極其隱秘地捏了捏大襟襖內裡那處幾乎難以察覺的硬疙瘩——那是女婿丁大柱上月托人千辛萬苦、冒著風險捎來的十塊錢救命錢。
它被小心翼翼地裹在兩層破布裡,又用針線密密縫死在內袋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