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三河的河床,像一塊被烈日烘烤了千年的老瓦,遍布著深可見骨的裂璺。
最窄處,瘦骨嶙峋的河底泥早已硬如頑石,光腳踩上去,發出乾澀的“簌簌”聲,仿佛土地在反芻著往昔飽脹的汁水,又或是嚼著無牙老嫗的碎語閒言。
虞玉蘭抱著懷裡那個硌著肋骨的破布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過這片焦渴的傷口。
布包裡,是半捧公社剛發的、綠乎乎摻著碎草和黑泥的菜灘糠。
腳下的泥土,去年還能沒到腳踝,柔軟如膏腴,如今卻硬得能硌碎指甲,裂縫寬得能塞進半隻腳掌,裡頭嵌著的稻殼碎末被她踩得“咯吱”作響,像是這垂死的大地在絕望地咀嚼最後一點前年的收成。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乾涸的河床,投向對岸。
那片曾傲然插著“畝產萬斤”木牌的田埂,如今隻剩幾截朽木歪斜地戳在龜裂的土裡,像幾根被遺棄的肋骨。
木縫裡,幾株瘦弱的苦苣蜷縮著葉子,卷得像一隻隻攥緊的、永不鬆開的饑餓拳頭。
三十年前的河東啊……虞玉蘭渾濁的眼珠裡泛起一絲遙遠的微光。
那時,田步仁家的青磚大瓦房在蒼翠的蘆葦蕩裡昂著頭,田埂修得比壯漢的腰板還厚實,灌渠裡的水亮晃晃地流淌,連渠邊的野草都比河西的油綠肥厚。
她還是個梳著烏黑大辮子的姑娘,跟著娘去河東走親戚,遠遠望見地主家的長工在打穀場上揚場,金黃的麥粒飛起來,真真像下了一場黃澄澄的雨,落在地上能鋪出半尺厚的金毯子。
她娘使勁拽她快走,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河西人骨子裡的認命:
“蘭子,甭眼饞!河東是金窩窩,河西是泥坷垃,命定的事兒,咱這輩子甭指望換個過法!”
誰能想到呢?不過三十寒暑,金窩窩成了張嘴乾嚎的泥疙瘩。
田步仁家的瓦房早被拆了丟進煉鋼爐,磚縫裡的灰漿被餓瘋了的饑民摳出來當堿麵舔食,剩下的半截土坯牆塌在那裡,露出裡頭混著麥殼的夯土——當年地主老爺為了防潮,土坯裡足足摻了三成麥糠。
如今倒成了餓殍們啃食的目標,牆根被啃得坑坑窪窪,活像被野狗掏過的墳塚,透著無儘的荒誕與淒涼。
懷裡的破布包硌得她生疼。
那點綠乎乎的菜灘糠,是她和孫子永海的命。
早上在公社領糠時,她鬼使神差地,在河東那片曾經最肥的地裡抓了一把黑土塞進包裡。
不是貪那點土腥,是記得死鬼老頭子姬家蔚活著時念叨過,河東的土“養人”。
那年她生忠楜時奶水下不來,就是靠娘家從河東弄來的半升小米熬粥,硬是催下了奶水,養活了兒子。
如今這土跟著菜糠進了懷,倒像是把半片乾癟的河東,揣在了心口窩子上。
走到河心,腳下的泥突然一軟,陷下半寸。
虞玉蘭一個踉蹌,慌忙扶住一塊翹起的硬土塊。
指尖剛搭上裂縫邊緣,一股異樣的暖意便順著指肚爬了上來。
不是日頭曬出的燥熱,是一種帶著潮氣的溫乎勁兒,像誰把喝剩的、還帶著米油星子的熱湯潑在了裡頭。
她心頭猛地一跳,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
眯起昏花的老眼,湊近了那黢黑的泥縫深處——黃亮!指甲蓋大小,裹著泥卻擋不住那層油潤的光澤!
是黃豆!是沉在泥裡、沒被搜刮儘的寶貝疙瘩!虞玉蘭的眼倏地亮了,比去年煉鋼鐵時爐膛裡蹦出的最紅的火星還要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