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娘那蠟黃的臉頰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暈,眼神飄忽著,不敢正眼看她,隻死死盯著那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灶膛壁。
瓦罐底,隻剩下一點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飄著可憐的幾粒碎米,像幾條誤入淺灘、奄奄一息的小魚苗,看著都讓人心頭發緊。
外婆用那個豁了邊的破碗盛了,先舀起一勺,遞給眼巴巴望著的巧女:
“俺這外孫女……也得補補身子骨……正抽條長個兒呢……”
巧女剛怯生生地伸出手,虞玉蘭卻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邊,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老輩人的威嚴:
“讓你娘先喝。
她奶著永海,身子虧空大,是兩個人一張嘴。”
昊文蘭端過碗,看了一眼碗裡那點清湯寡水,手頓了頓,手腕一轉,自然而然地遞給了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丈夫姬忠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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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你是一家子的頂梁柱,裡外操持,出力最多,你喝。”
姬忠楜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斤重擔,他擺擺手,把碗又推回到虞玉蘭麵前:
“娘……您年紀最大,經的磨難最多,您喝口,墊補墊補。”
虞玉蘭接過碗,湊到乾癟的嘴邊,隻象征性地、極小口地抿了一下,咂咂嘴,像是在品嘗什麼瓊漿玉液,然後說:
“嗯,香,真香!這點金貴東西,留著,給永海晚上泡那點雜麵餅渣子吧,娃兒夜裡餓醒了,哭鬨起來讓人心疼。”
那隻豁了邊的破碗,在幾雙枯瘦、帶著勞作印記的手裡傳遞了一圈,沾滿了複雜的目光與無聲的、深沉的推讓。
最後,又回到了外婆那雙顫抖的手裡。
她端著碗,沒有喝,轉臉就用那小勺,一勺一勺,極有耐心地,把那點混著碎米的稀湯,全都喂進了永海的小嘴裡。
孩子吃得急,嗆了一下,小臉憋得通紅。
外婆趕緊放下碗,用那隻布滿裂口、老繭硬得像銼刀的手,極其輕柔、仿佛羽毛拂過般拍著孩子的背。
拍著拍著,她佝僂的背脊也跟著微微顫抖起來,像是被窗外灌進的冷風激著,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久遠而辛酸的往事,眼圈不受控製地泛了紅,混濁的老眼裡水光一閃而過。
巧女蹲在灶膛口,那裡還殘留著些許餘溫,烘烤著她單薄的後背,帶來一絲可憐的暖意。
她的目光,久久落在外婆那雙手上。
那雙手,比奶奶虞玉蘭的手還要粗糙、變形得更厲害,指關節腫得發亮,像是秋天的凍柿子,指甲縫裡嵌著仿佛永遠也洗不淨的泥垢與歲月的滄桑。
可就是這雙操勞了一輩子、吃儘了苦頭、如今布滿苦難印記的手,在給弟弟喂飯時,動作卻輕得不可思議,柔得像三月的春風。
勺子碰到弟弟嬌嫩的嘴唇前,總會下意識地頓一下,那份生怕碰疼了孩子的、近乎本能的謹慎與憐愛,讓巧女看得心裡又暖又澀,一股熱流直衝眼眶,她趕緊低下頭,假裝被灶灰迷了眼。
飯吃完了,瓦罐底粘著薄薄一層焦黃噴香的米糊,像是最後一點不舍得散去的溫情。
外婆伸出枯瘦得像乾柴棒的手指,仔仔細細地刮著罐壁,刮得乾乾淨淨,連罐口那豁牙咧嘴的縫隙都沒放過,不肯浪費一絲一毫。
然後,她把那幾根沾著米糊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無比珍重地放進自己嘴裡,細細地吮吸著,眯著眼,仿佛在品嘗世間最後的、最甘甜的滋味。
吮吸完了,又用那條同樣補丁摞補丁的破舊圍裙,若無其事地擦了擦手,臉上擠出一點欣慰而又疲憊的笑容:
“嗯,這米味兒……真香,真醇!夠我老婆子回味好幾天的了!”
其實巧女看得分明,外婆擦手時,那破圍裙上分明沾著幾點濕漉漉的印子,就是剛才吮手指時,不經意蹭上去的口水。
日頭徹底沉下了河西那片望不到邊的蘆葦蕩,最後一點天光也被墨色吞沒,隻在遙遠的天際留下一抹淒豔的、如同血痕般的暗紅。
風更涼了,帶著洪澤湖湖窪地帶特有的濕冷寒氣,卷著南三河那早已乾涸龜裂的河床底下的泥灰與枯草屑,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冰冷的針尖,刺得人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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