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緊了緊身上那件補丁摞補丁的黑布棉襖,後背破洞處鑽出的舊棉絮,在蕭瑟的秋風裡瑟瑟地抖著。
巧女眼尖,瞧見那破洞裡頭,似乎塞著幾片灰撲撲的硬雞毛,估摸是從生產隊雞舍附近仔細拾掇來的,臨時充作填塞,好抵擋那無孔不入、愈發凜冽的秋寒。
昊文蘭默默送娘到了南三河的岸邊。
枯死的蘆葦叢在風裡發出嗚嗚的哀鳴,像是為這荒年唱著無儘的挽歌。
“娘……下次……您可彆再捎東西來了……”
昊文蘭的話剛出口,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
“咱家……總還能對付……”
“對付啥?!”
外婆猛地截住她的話頭,聲調陡然提了起來,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執拗與銳利。
她那枯樹枝般的手猛地指向河西那片在沉沉暮靄中更顯凋敝的村落,聲音在風裡刮得人耳膜生疼。
“我前兒個去瞧了!你弟弟家!
那口鐵鍋,底子都快鏽透嘍,像個破鑼似的懸在梁上,就是個擺設!可他呢?硬是把隊裡分的那點子指頭粗細的紅薯乾,省下來,緊趕著往我那兒送!
說的啥?說‘姑姥姥家有個小外甥孫,金貴著呢,得緊著娃!’”
她話頭一頓,喉嚨裡像是堵了團棉花,上下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把翻湧上來的萬般苦澀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嗓音變得低沉沙啞,像是破舊風箱在喘息。
“永海……是根苗!是咱昊家的根苗!也是你們姬家盼著的後!
這根苗……得栽在肥土裡,得見著米糧!
不能……不能栽在乾裂的土坷垃裡!栽在土坷垃裡……就蔫巴了!就活不成了哇!”
風從河東那片斷壁殘垣的方向席卷而來,裹挾著更濃重的、屬於廢墟的塵土氣息與死寂。
外婆凝望著河東那片在暮色中如同巨大陰影的所在,忽然長長地、沉沉地籲出一口氣,那歎息裡浸滿了數十年的風霜與難以言說的世事變遷:
“老話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當年嫁到河西昊家那陣子,河東田家大院娶少奶奶,那場麵!
十裡八鄉誰不跑去瞧稀罕!那糧倉?嘿!那糧垛堆得,都快趕上他們家的青磚門樓了!
吹噓什麼‘三年不下雨,也餓不著田家簷下的雀兒’!
可你瞅瞅如今?那糧倉?早不知拆了填了哪個煉鋼爐嘍!地呢?旱得裂開大口子,能吞下牛腿!倒是咱們河西……”
她轉過頭,目光複雜地落在女兒憔悴的臉上,又掠過女兒身後那片同樣貧瘠的土地。
“當年窮得叮當響,家家戶戶勒緊褲腰帶過活的河西……
如今……如今咱娘兒倆,還能在這兒,從牙縫裡給娃……給娃摳出、攢下這一口吃的……難啊……閨女,真難……”
她顫巍巍地伸手,在懷裡最貼身、最暖和的地方摸索了半晌,終於掏出一樣物事,不由分說地、緊緊塞進昊文蘭那早已凍得冰涼的手心裡。
那是一枚黃銅頂針,不知陪伴主人度過了多少穿針引線的歲月,周身被磨得光滑鋥亮,邊緣圓潤,觸手溫厚,竟像河灘上被流水千萬次衝刷過的卵石,還殘留著老人胸膛間最後一絲暖意。
“這是娘……當年壓箱底的陪嫁……老夥計了……真到了揭不開鍋、過不去橋的時候,找個識貨的,把它換了……總能……總能換回一小把救命的米……”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秘密交付的鄭重與淒惶,“彆……彆讓你婆婆曉得。
她心腸好,是實在人……可咱娘倆這點底細……甭讓她跟著操心……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