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文蘭捏著那枚小小的、卻仿佛有千斤重的銅頂針,冰涼的金屬緊貼著皮肉,卻像一塊灼熱的炭,燙得她心口一陣陣抽緊、發疼。
她怎會不認得這頂針——當年娘就是戴著它,在油燈下沒日沒夜地納鞋底、縫補衣裳,手指不知被針尖紮破多少回,就為了攢點錢供她爹昊文蘭的父親)去念幾天私塾,指望著他能識文斷字,給家裡掙點臉麵。
爹終究不是念書的料,他的心活絡,後來跑起了小買賣。
娘便又戴著這頂針,繼續那無儘的針線活計,一針一線,換回些許口糧,將她這個閨女拉扯成人。
這頂針上每一道細密的劃痕、每一個淺淺的凹窩,都是日子這把鈍銼子,年複一年,硬生生磨刻出來的印記啊!
“娘!這我不能收!這是您的念想,是您的伴啊……”
昊文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想把頂針往回推。
“拿著!”外婆的聲音陡然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母性的決絕,可那尾音裡,卻泄露出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與哽咽。
“等往後……等往後咱們河西緩過勁來,日子紅火了……你再……再給娘打個新的!
要……要那最好看的,帶金絲紋的!”
說罷,她猛地轉過身,頭也不回,深一腳淺一腳地就朝河東那片蒼茫暮色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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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子邁得又急又促,仿佛慢一步,那積攢了許久的剛強就會瞬間崩塌。
破棉襖後襟洞口支棱出來的那片臟舊雞毛,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寒風猛地掀起,在昏沉的天光下,像一麵微小而倔強的旗幟,在無儘的荒涼裡徒勞地搖晃著。
昊文蘭僵立在河岸邊上,冰冷的河風仿佛吹透了她單薄的衣衫,直鑽進骨頭縫裡。
她癡癡地望著娘那佝僂、瘦削、裹在寬大破舊黑棉襖裡的背影。
一點點被河東那片枯黃、茂密、死氣沉沉的蘆葦蕩吞噬,最終完全消失在濃重的暮色與荒蕪之中,再也尋不見一絲蹤跡。
冰涼的淚水終於決堤,順著她乾澀的臉頰肆意流淌。
她顫抖著,將那枚帶著娘身體餘溫、浸透著娘一生辛勞與慈愛的銅頂針,死死攥在掌心,又深深地、鄭重地按進自己貼身衣衫最隱蔽的口袋裡。
指尖傳來的那份金屬特有的冰涼與堅硬。
仿佛此刻才讓她真切地觸摸到了這“三十年河西”所承載的、那徹入骨髓的寒意,以及,深埋在這寒意之下,那份沉甸甸、滾燙燙的、名為“娘”的、永不冷卻的溫暖。
拖著仿佛灌滿了鉛的雙腿挪回家時,天色已經暗透了。
低矮的土屋裡,隻有灶膛裡未燃儘的柴火,還固執地閃爍著幾點微弱的、暗紅色的光斑,勉強釋放著最後一絲暖意。
昊文蘭一眼看見,婆婆虞玉蘭正佝僂著那愈加瘦小的身軀,蹲在灶膛邊那塊被餘火烘得有些溫熱的泥土地上。
老人手裡捏著一根細小的柴棍,正極其專注地、小心翼翼地撥開表層乾燥的浮土。
灶膛邊的土被長年的煙火氣熏得帶著暖意,她耐心地刨出一個小而深的坑。
然後,像是進行某種古老而虔誠的儀式,將白天從南三河乾涸河床裂縫裡,一粒一粒艱難摳出、還剩下的那五六顆滾圓金黃的豆子其餘的,或許早已在她的憧憬裡,化作了給永海炒豆吃時,那滿屋誘人的香氣,甚至引來了翩躚的蝴蝶),一顆一顆,帶著無比的珍重與希冀,輕輕放了進去。
再用那根小木棍,仔細地將旁邊的細土撥回、覆蓋、填平。
最後,還伸出那隻布滿裂口與老繭、粗糙不堪的手掌,在那塊新土上反複地、輕輕地按壓,直到地麵恢複平整,看不出絲毫痕跡。
“娘,您……您這是做甚呢?”昊文蘭望著婆婆異常的舉動,滿心疑惑,忍不住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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