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忠蘭把錢重新包好,放進餅乾盒,“哢噠”一聲扣上:
“這是給家裡寄的。
娘來信說,嫂子的病還沒好利索。”
“寄寄寄,就知道寄!”
姬忠雲把窩頭往桌上一摔,碎屑濺起來,像撒了把碎米。
“咱姐妹倆在這兒開拖拉機,一天乾十幾個鐘頭,胳膊都快掄成風車了,掙那點工資容易嗎?
姐夫還是個縣處級,就不能給咱尋個輕快活兒?
你看隔壁宿舍的李姐,她男人不過是個小股長,就把她調到場部當乾事,天天坐在屋裡喝茶水,手指頭像嫩蔥似的!”
姬忠蘭皺起眉,眉頭像被風吹皺的紙:
“忠雲,彆胡說。大柱有他的難處。”
“難處?我看他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姬忠雲提高了嗓門,宿舍的土牆都像是震了震。
“我在拖拉機站乾了五年,先進也評過,紅本本堆起來能當枕頭。
技術標兵也當過,獎狀糊滿了半麵牆——到現在還是臨時工!
人家那些有關係的,早就轉成正式工,端上鐵飯碗了!他倒好,整天把‘原則’掛在嘴邊,原則能當飯吃?能擋風寒?”
正說著,丁大柱推門進來。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乾部服,袖口磨出了毛邊,像被狗咬過似的。
鼻梁上架著副斷了腿的眼鏡,用細鐵絲纏著,那鐵絲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捆著的一股子骨氣。
聽見忠雲的話,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後的眼睛布滿血絲,像落了層紅霜。
“忠雲,不是姐夫說你。”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風沙吹過的老樹皮。
“農場的規定擺在那兒,像塊刻了字的石碑。
我是領導,更得帶頭遵守——要是我自己破壞規矩,怎麼管彆人?那不成了帶頭拆牆的人了?”
“管彆人?我看你是鬼迷心竅!”
姬忠雲瞪著他,眼睛像兩盞小燈籠。
“我不管,今年你要是再不給我轉成正式工,我就回江蘇去!
就算在家喝西北風,也比在這兒受氣強!”
“你回不去。”
丁大柱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像掉進深水裡。
“現在戶籍卡得嚴,像塊鐵閘。
你這農村戶口,回了江蘇也是吃返銷糧,得看人家臉色——那臉色比這兒的北風還冷。”
姬忠雲被噎得說不出話,眼圈一紅,轉身趴在床上哭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頭受了委屈的小牛犢。
姬忠蘭歎了口氣,那口氣像從深水裡撈出來的,又沉又重。
她給丁大柱倒了杯熱水,杯子上的豁口磨得光滑:
“大柱,你彆往心裡去,忠雲就是嘴上厲害,心裡沒壞水。”
丁大柱接過水杯,手指微微發抖,像寒風裡的樹葉。
他喝了口熱水,喉結動了動:
“我知道。其實……我已經跟場長提過了,說忠雲技術好,是個好苗子,拖拉機開得比爺們還穩。
場長說,等今年秋收後,看看有沒有指標——有指標,第一個給她。”
姬忠蘭眼睛一亮,像黑夜裡突然亮起的燈:
“真的?”
丁大柱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封信,信封邊角都磨圓了,像塊舊手帕:
“這是家裡寄來的,忠楜寫的。”
姬忠蘭趕緊拆開,借著煤油燈的光看起來。
看著看著,她的手開始發抖,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信紙上,把字跡暈開了一片,像宣紙上洇開的墨。
“怎麼了?”丁大柱湊過來,眼鏡片差點碰到信紙。
“嫂子的病……還有永海,也總頭暈……”
姬忠蘭的聲音哽咽著,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
“娘說,村裡現在日子好過多了,可嫂子的病得好好治……”
丁大柱沉默了片刻,煙癮上來了,摸了摸口袋,又放下——煙早就省給彆人了。
他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兒:
“忠蘭,你明天去趟場部供銷社,看看有沒有維磷補腦汁。”
“維磷補腦汁?”
姬忠蘭愣了愣,那名字像串珠子,在舌尖滾了滾。
“那東西金貴得很,聽說得憑票——比過年的肉票還稀罕。”
“我有辦法。”
丁大柱從抽屜裡拿出個小本子,藍布封麵,邊角都磨白了,像塊洗舊的藍布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