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還沒褪儘,像個賴著不走的客人,揣著冰碴子往人骨頭縫裡鑽。
南三河的水裹著碎冰碴子,慢悠悠往東爬,那冰碴子互相磕碰,叮叮當當作響,倒像是河水在磨牙。
河灘上的枯蘆葦站成一片,夜風穿過去,簌簌抖索,像無數細瘦的鬼影在跳著僵硬的祭祀舞,胳膊腿兒都伸不直。
小姬莊早早就沉進了黑甜鄉,連狗都縮在窩裡,把吠聲凍成了喉嚨裡的嗚咽——實在怕冷風把嗓子割出豁子。
姬永海是被一股熱烘烘的氣兒噴醒的,混著淡淡的奶腥,像剛熬開的米漿子。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堂姑姬忠芳那張放大的臉就在跟前,倆眼睛在黑地裡亮得灼人,比灶膛裡沒燒透的炭還精神。
“海兒,醒醒!”十七歲的忠芳把聲音壓得像塊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軟,卻裹著股秘密行動特有的興奮,那興奮勁兒從話音裡冒出來,像剛出鍋的饅頭熱氣。
“快起來,穿厚實些,帶你去看西洋景!”
永海一骨碌坐起來,後頸窩還沾著汗濕的棉絮,殘存的睡意被“西洋景”三個字一攪,立馬散得沒影了。
他五歲的身子骨結實得像塊小鐵疙瘩,東北大姑父丁大柱寄來的奶粉沒白喝,讓他比同齡孩子高出半頭,胳膊腿兒上都是緊繃繃的肉。
他手忙腳亂套上娘用舊棉襖改的小坎肩,又裹上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夾襖,補丁的顏色深淺不一,像貼在身上的小旗子,把他裹得像個圓滾滾的小包裹。
“啥西洋景?”他小聲問,喉嚨裡還卡著剛睡醒的黏糊,像含了口漿糊。
“電影!”忠芳的眼睛更亮了,黑地裡像兩顆浸了油的星子,“姬家集街口,露天的!
新片子,《洪湖赤衛隊》!彭霸天、韓英、赤衛隊,可帶勁兒了!”
“彭霸天?”永海對這名字有印象。
莊上老人嚇唬不聽話的娃,常把這話掛在嘴邊:“再鬨,彭霸天就來抓你去喂魚!”
他心裡咯噔一下,隨即被更大的新奇感淹了。
電影,他隻在爹娘閒聊時聽過一耳朵,是城裡人才有的稀罕物,像畫兒活了似的。
他跟著忠芳,像兩隻夜裡出來尋食的狸貓,踮著腳溜出低矮的土屋。
門軸“吱呀”一聲輕響,在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夜裡,格外紮耳。
兩人嚇得屏住氣,縮在門後等了好一會兒,直到確認屋裡奶奶虞玉蘭的鼾聲還像老風箱似的均勻,才敢挪步。
夜路黑得像潑了墨,凍硬的土路硌著腳底板,疼得人直抽氣。
忠芳緊緊攥著永海的小手,她的手心滾燙,像揣了個小炭爐。
風貼著地皮刮過來,帶著河水的腥氣和凍土的寒氣,刀子似的割著臉頰,疼得人齜牙。
遠處,姬家集街口的方向,隱約透出一片朦朧的光暈,晃晃悠悠的,像懸在黑沉沉大地儘頭的一團磷火,看著詭異,又勾著人往前湊。
越走近,那光暈越亮,人聲也像開了鍋的粥,咕嘟咕嘟翻騰起來。
寒風裡裹著嗆人的旱煙味、劣質雪花膏的甜香、汗酸味,還有一種永海從沒聞過的、帶點焦糊的怪味兒——
那是放映機轉膠片時散出來的,屬於“現代”和“遠方”的味道,像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