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濃墨般籠罩著南三河,天地間仿佛被一塊濕潤的綿絮浸透,沉甸甸地壓在河麵上,將姬永海那稚嫩的小身影裹得又濕又冷。
遠處二爺爺姬家萍那條殘缺的腿,伴隨著他那瘸腿敲打地麵的“篤、篤”聲,像一塊冰涼的秤砣,一次次沉重地敲擊在永海幼小的心坎上。
這聲音,伴隨著那句古老的讖語“排行第六”,仿佛一道陰影,沉甸甸地壓在他稚嫩的心頭,讓他在五歲的年紀便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與惶恐。
他跟在奶奶虞玉蘭的身後,腳步沉重而踉蹌,河岸的泥濘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吸力牽引,每邁出一步都比平日更加艱難。
奶奶佝僂的背影在暮色的迷蒙中搖曳,像一株隨風搖曳的老蘆葦,隨時可能被風折斷。
她那滿是皺紋的臉龐,仿佛也被這片濃鬱的暮靄染得更深,顯得愈發蒼老。
“河東……河西……”永海無意識地喃喃著這兩個詞,舌尖似乎還能嘗到泥土的腥澀,那是他在河灘上挖泥鰍時的記憶碎片。
二爺爺那枯槁的臉龐,扭曲的腿,以及那句令人心碎的“萬劫不複”的歎息,交織在一起,像深水中傳來的低沉水聲,在他幼小的胸腔裡激起一片迷茫與驚懼。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柴門,灶膛中跳躍的火光驟然撲麵而來,帶來一股溫暖和麥草燃燒的焦香。
母親昊文蘭正麻利地攪動著鍋裡的糊糊,火光映照著她那略帶紅潤的臉頰,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順著肌膚滑落,卻沒有一絲往昔那般的蒼白和病懨懨的虛弱。
她那雙靈巧的手,仿佛帶著魔力,忙碌而有條不紊。
“海兒,回來啦?”母親的聲音溫柔而帶笑,比鍋裡的糊糊還要濃稠。
“快洗洗手,吃飯了。”
永海應了一聲,目光掃過母親那紅潤的臉龐,心中泛起一股暖意。
大姐巧女那輕快的步伐,二姐胸口平靜的起伏,最後定格在奶奶那似乎變得直溜了些的腰背上。
那沉重如鉛的言語,似乎也被屋裡的暖意衝淡了幾分。
他隱隱覺得,自己身上似乎真的帶著某種特殊的力量,能讓這被貧瘠和病痛籠罩的家,逐漸透出一絲光亮。
這種感覺,就像一顆細小的種子,悄然落在被暮色和沉重籠罩的心田,怯怯地探出了頭。
這點點微光,很快便被有心人察覺,並像風一樣,吹遍了小姬莊的每一個角落。
源頭,正是那位對小姬莊舊事了如指掌、在姬家族人中頗有威望的姬家萍。
他拖著那條殘腿,身影在河灘邊、柳樹下、老槐樹旁若無人的走動。
隻要有人在那兒歇腳,他那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便會亮起來。
“老哥,你瞧見沒?”
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神秘莫測的語氣。
“家蔚家那小海子,嘖,真是個有點來曆不明的‘貴氣’娃!
自從他出生後,忠楜媳婦那玄暈症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嚴重了,說不定是個好兆頭!
還有他家巧女那條腿,永英那心口疼……連我二嫂子的腰,都比以前硬朗了不少!
家蔚走得早,留下這一門孤兒寡母,按理說家裡早該一片蕭條。
可偏偏這小海一來,家裡反倒像枯樹發了新芽似的!”
這話剛開始像水塘投下一顆小石子,蕩起幾圈漣漪,眾人半信半疑地應和著。
可架不住他一遍遍地說,越說越有理有據。
再加上虞玉蘭一家日漸好轉的景象擺在眼前——
昊文蘭下地乾活再也不頭暈。
巧女能跑能跳追著雞滿院子跑。
永英的臉蛋紅潤得像桃花。
虞玉蘭的腰杆子也比以前挺直了些。
這些變化,逐漸在眾人心中激起了波瀾。
“哎,你說得對,家萍老叔說得有道理!
家蔚家這日子,確實是在往上走。”
有人點頭附和。
“那孩子眼神真亮,跟彆的娃不一樣,瞅著就機靈。”
有人補充道。
“怕不是真沾了點什麼福氣吧?
河西那邊,老姬家的祖墳是不是也開始冒青煙了?”
有人低聲猜測,帶著幾分好奇。
閒話漸漸飛揚,越過南三河那渾濁的水麵,飄到鄰近生產隊的耳朵裡。
竟然真有人特意繞路,從小姬莊西頭經過,遠遠地裝作無意地望著姬家那低矮的土坯房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