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小姬莊的每一個角落,連南三河的水流都變得悄無聲息,隻有偶爾傳來的蛙鳴,劃破這沉沉的寂靜。
姬家土坯房裡,煤油燈的光暈昏黃而微弱,映著永海那張稚嫩的小臉,清澈的眸子裡滿是困惑與不解。
“爹,羌叔咋就不好了?”
永海梗著小脖子,小手攥得緊緊的。
“他每天幫隊裡鍘草,總是鍘得最多最快!
上次我放學路過河邊,鞋子掉水裡,還是他跳下去幫我撈上來的,腳都凍得通紅!他還教我寫‘洪澤湖’‘南三河’,寫得可周正了!”
“你這伢子,懂個啥!”
姬忠楜皺著眉頭,煩躁地揮揮手,像趕走一隻繞著燈飛的小蟲子。
“好人壞人又不會寫在臉上!
他那出身擺在那兒,就像‘河西’爛泥坑裡長出來的秧子,根不正!”
他指著門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語氣沉重得像壓了塊石頭:
“咱們要往‘河東’奔,就得離這些是非遠些!
沾上他,你這學還想不想好好上?
將來想找個正經營生、奔個好前程,門兒都沒有!
一輩子就得在土裡刨食,翻不了身!”
姬永海小小的心靈被大人世界的規矩弄得迷亂,他不明白
為什麼會唱戲、會寫字、乾活像老黃牛一樣賣力的羌叔,在爹嘴裡就成了要躲開的人?
為什麼“出身”比實實在在的好人心腸還重要?
他的小腦袋裡像纏了一團亂麻,越想越糊塗,一股說不出的委屈和困惑在心頭蔓延。
夜深得像摻了墨的水,濃稠得化不開。
東屋裡,虞玉蘭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像一台缺了油的老舊風箱,每一聲都聽得人心頭發緊。
羌忠遠躺在西廂的草鋪上,草席被夜露浸得微涼,他睜著眼睛,望著屋頂被煙火熏黑的木梁,毫無睡意。
枕邊,忠芳傍晚塞給他的一小包炒南瓜子還帶著餘溫,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皂角清香。
那天姑娘紅著臉,把瓜子往他手裡一塞就跑了,那股子潑辣又羞澀的模樣,讓他心頭泛起一陣慌亂。
忠雲杳無音信的焦慮,虞玉蘭沉默中藏著的期盼,忠芳那火一樣熾熱的情意,還有莊上人那些像針一樣紮人的指指點點……
無數股力量在他心裡拉扯,幾乎要把他撕成兩半。
東屋的油燈還在搖曳,昏黃的光暈從門縫裡擠出來,映出一道細長的光影。
忽然,傳來虞玉蘭摸索著起身的聲音,接著是翻箱倒櫃的窸窸窣窣。
忠遠屏住呼吸,靜靜聽著,隻見老人壓抑著咳嗽,低聲自語,語氣裡帶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決心:
“……不能再拖了,拖垮了小的,也熬乾了老的……堰南鎮……還得去一趟……就算死,也得把事情弄個明白……”
忠遠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窖。
他知道,虞玉蘭這是又要去打聽他的身世了。
這些年來,老人斷斷續續去過幾次堰南鎮,每次都說是去走親戚,可忠遠心裡清楚,她是在為他找根。
她總念叨:“俺不信,這麼好的娃子,能有啥不好的根?”
每次從堰南回來,她的眼神似乎都會亮一分,卻從不肯多說一個字。
此刻,老人深夜裡的低語像一道微弱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忠遠心中埋藏多年的疑問,還有一絲不敢多想的渺茫希望。
——難道,自己的身世,真的有不一樣的說法?
幾天後,一個霧氣繚繞的清晨,南三河兩岸的蘆葦蕩被白霧裹著,像披了層輕紗。
虞玉蘭挎著一個藍布包袱,包袱角裡露出一小包紅糖,那是她攢了好久的私房錢,準備給堰南的老熟人帶的。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廚房忙活,而是徑直走到院子裡劈柴的羌忠遠麵前。
老人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他結實的小臂,力道出奇地大,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他,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字字千鈞,敲在忠遠的心頭:
“忠遠,俺要去堰南一趟。你在家該乾啥乾啥,彆讓人挑出毛病。”
她頓了頓,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帶著幾分為難,又帶著幾分坦蕩:
“忠芳那丫頭,心是熱的,像灶膛裡的火,烈得很。
可俺心裡,總還是盼著忠雲的信兒,畢竟你們當初是有過約定的。”
喉嚨裡發出一聲艱難的吞咽,她像是咽下了許多沒說出口的話:
“等俺回來!要是……要是俺帶不回忠雲的準信,或者她真的變了心……
你和忠芳要是真能處得來,俺也不攔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緣分,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