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羲真為啥非要鬨這一出?”
昊文蘭自問自答,語氣裡聽不出太多怨憤,反倒有種看透世情的淡然。
“說到底,還要感謝黨和政府。
人民公社,講的是集體,是平均。
可人心裡的那杆秤,秤砣還是自家的收成。
河東的地肥,河西的地瘦,年年合在一起算工分,分口糧,桑刁兩家覺得是吃了大虧,自家田裡長出的好糧食,填了河西的窟窿。
如今公社的緊箍咒鬆了,他們心裡那點念想,自然就燒起來了。”
於澤英聽得專注,眉頭緊鎖:
“那……依你看,這事怎麼弄?
硬壓著不讓分,怕是不成,矛盾隻會越積越深。”
“分就分吧,於主任。”
昊文蘭的聲音異常平靜,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小姬莊和田莊的人,也不能總拖著人家後腿當累贅。
這些年集體乾下來,平田整地,休養地力,我們河西的地,多少也攢了點油水,也能立住了。
就讓我們……也學著自力更生一回吧!”
她的話語裡沒有悲情,隻有一種近乎倔強的認命和擔當。
於澤英點點頭,似乎鬆了口氣,隨即又想起什麼:
“對了,聽說姓田的裡頭,田慧正那一家子,也想跟著桑刁姓那邊走。
不願跟本家兄弟在一起?這是唱的哪一出?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昊文蘭輕輕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譏誚:
“於主任,這‘特殊運動’的邪風,能把親兄弟都刮成陌路人!
田慧正是老大,田慧龍是老二。
老大家……沒個頂門立戶的男丁,老二家小子都滿地跑了。
妯娌間平日為點雞毛蒜皮,拌嘴抬杠都是常事,誰家灶房不冒煙?
可如今這風一起,”
她壓低了聲音,帶著洞悉人心的冷冽。
“老大田慧正的心思就活了。
他想借著這‘革命’的勢,名正言順地甩開兄弟,攀上桑刁那河東的高枝兒!
兄弟倆吵得雞飛狗跳,老母親還在呢,哭乾了眼淚也勸不住。
各自都舉著‘聽黨的話’、‘積極參加革命’的大旗,喊得震天響。
骨子裡呢?不過是想踩著這‘革命’的梯子,從河西的爛泥塘裡拔腿,往河東的肥田好地、高門大戶裡鑽!
都拿時髦的‘乾革命’當幌子,遮著自己心裡那點小算盤、小九九罷了。”
於澤英聽得怔住,半晌才長長籲出一口氣,渾濁的眼底透出幾分清明和感激:
“文蘭啊,你這番話,真是一盆冷水澆醒了我這糊塗腦袋!看得透亮!”
她沉吟一下,正色道
“那這樣,交給你個任務。
田家兄弟的工作,你去幫我做通。
真要分隊,務必讓他們還留在姬、田這一塊兒!
一來,你們這新隊,總得有幾個像樣的壯勞力撐著。
二來,打斷骨頭連著筋,親兄弟在一個鍋裡攪勺子,總好過隔牆分灶,傷了祖宗傳下來的情分!
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昊文蘭沒有立刻答應,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張被歲月和辛勞刻滿溝壑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起伏,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如深潭,映著灶膛裡最後一點將熄的火光。
幾天後,一場寒霜把桑莊的土地染得一片慘白。
枯草梗上凝結著細密的冰晶,在清冷的晨光下閃著細碎而冰冷的光。
桑羲真家的堂屋裡,擠滿了桑刁兩姓的當家人。
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煙草的嗆人味道和一種壓抑的躁動。
桑羲真披著一件半新的灰色中山裝,站在人群前麵,手裡捏著半截自卷的旱煙,唾沫星子隨著激昂的語調四下飛濺:
“……鄉親們!眼下的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桑刁兩姓,祖祖輩輩守著河東這片膏腴之地,汗珠子摔八瓣兒,才攢下這點家底!
可合隊這些年呢?我們河東的好田好地,打下的糧食,填了河西那個無底洞!養活了多少懶漢、二流子?這叫剝削!是革命的對象!”
他揮舞著手臂,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塊亮鋥鋥的鐲子,在昏暗的屋子裡異常紮眼。
“對!羲真哥說得對!”人群裡立刻有人高聲附和。
是刁家的刁德林,他揮著拳頭,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憑什麼我們的血汗要養活他們姬田的窮酸?
現在就是要鬨革命!鬨分隊!甩掉包袱,輕裝上陣!
咱桑刁兩姓擰成一股繩,好好乾,響應號召‘抓革命,促生產’,讓河東的田裡長出更多金疙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