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集團“拂曉行動”的陰影,如同北國冬日的陰雲,迅速而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林浩天。他像往常一樣,帶著精心準備的方案和滿腔熱情,去拜訪之前接觸過、表示出意向的幾家區屬工廠和單位。然而,得到的回應卻與之前截然不同。對方的態度變得含糊、推諉,甚至直接告知:“通天集團剛更新了報價,比你們的方案低了不止一成五,而且,人家承諾的是全球聯保、最新型號的技術平台……”
價格戰這把巨錘,砸在旭日通訊這樣根基淺薄的小公司身上,幾乎是毀滅性的。原本就因為“信用鏈”模式而極其微薄的利潤空間,被徹底打穿。新訂單的獲取驟然變得無比艱難,而之前簽訂的幾個項目,也因通天集團的針對性降價,麵臨著客戶要求重新議價甚至違約的風險。
那間小小的辦公室,氣氛再次降到了冰點。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乾癟。林浩天在外奔波一天,帶回來的往往隻有一身的疲憊和越來越多的壞消息。小王和小李的臉上,也重新蒙上了一層憂慮的陰霾。
就在這內外交困、現金流再次拉響刺耳警報的時刻,一個陌生的電話,如同穿過濃霧的探照燈,打了進來。
來電者自稱趙資本,是“鼎暉創投”的合夥人。他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傳來,帶著一種與這間陋室格格不入的從容和自信。他表示,通過一些渠道關注到了旭日通訊,尤其是那篇關於“信用鏈”的報道,對他們“獨特的商業模式和本土化執行力”很感興趣,希望能約個時間當麵聊聊。
這個消息,對於近乎絕望的林浩天來說,不啻於一根救命稻草。他幾乎是顫抖著放下電話,抓住顏旭的胳膊,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老顏!聽見沒?鼎暉!大牌風投!他們找上門來了!咱們有救了!”
顏旭的反應卻平靜得多。他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眉頭緊鎖。資本的嗅覺如此靈敏,在他們最脆弱的時候出現,這本身,就讓他心生警惕。
會麵地點約在了國貿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舒緩的鋼琴曲,空氣裡彌漫著咖啡香和昂貴香水的味道。顏旭依舊穿著他那身最好的、但顯然與周圍環境不相稱的西裝,林浩天則刻意打扮了一番,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趙資本準時出現。他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休閒但質地精良的羊絨衫,戴著無框眼鏡,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富有親和力的笑容。他握手有力,寒暄得體,但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卻銳利地掃視著顏旭和林浩天,仿佛在評估兩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落座後,他沒有過多客套,直接切入主題。
“顏總,林總,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也研究了紡織廠那個案例。很有意思。”趙資本用小勺輕輕攪動著麵前的拿鐵,語氣輕鬆,“在通天集團這樣的巨頭陰影下,能找到生存縫隙,並初步驗證了你們‘國民通信服務商’的定位,這非常不易。這證明了你們的市場洞察力和執行力。”
林浩天臉上放出光來,正要接話,趙資本卻話鋒一轉。
“但是,”他放下小勺,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聚焦在顏旭臉上,“以你們目前的體量和資金狀況,這個定位所能覆蓋的市場太小,增長速度太慢。就像一艘小舢板,永遠隻能在近海撲騰,一個浪頭就可能掀翻。你們需要的是換一艘大船,裝上馬達,衝向更廣闊的海域。”
“趙總的意思是?”顏旭沉聲問道,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資本。”趙資本吐出這兩個字,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力量,“我們可以為旭日通訊注入急需的資金。五百萬,甚至一千萬。讓你們可以迅速擴大團隊,建立更穩定的供應鏈,開拓更多區域市場,甚至,可以進行一些前沿技術的研發。你們將不再需要為下個月的工資和房租發愁,可以真正放開手腳,去實現你們‘國民通信服務商’的藍圖。”
林浩天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眼神裡充滿了渴望。
“條件呢?”顏旭直接問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在資本的世界。
趙資本笑了笑,似乎很欣賞顏旭的直接。他從隨身的公文包裡取出一份薄薄的TermSheet(投資條款清單),推到兩人麵前。
“條件很清晰。鼎暉投入一千萬,占股百分之二十。同時,我們需要簽訂一份對賭協議。”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那個在創投圈令人又愛又恨的詞。
“對賭協議?”林浩天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趙資本用手指點了點條款清單上的相應位置,“為了保證我們投資的安全和回報,我們需要一個明確的業績承諾。比如,自投資到位之日起,三年內,旭日通訊的年度淨利潤複合增長率不低於百分之五十,或者,第三年末公司經審計的淨利潤不低於一千五百萬元。”
他頓了頓,觀察著兩人的反應,繼續用他那充滿誘惑力的聲音說道:“如果你們順利完成目標,皆大歡喜,鼎暉會繼續支持你們走向更高的舞台,比如……上市。但是,”他的語氣稍稍加重,“如果未能完成……按照協議,你們創始團隊需要向我們鼎暉,無償轉讓百分之四十的公司股權作為補償。”
“百分之四十?!”林浩天失聲驚呼,臉色瞬間白了。這意味著,如果失敗,顏旭和他將失去對公司的絕對控股權,甚至可能被掃地出門。
顏旭的心也沉了下去。他拿起那份條款清單,上麵的數字和條款冰冷而刺眼。一千萬,足以解決他們眼下所有的困境,甚至能支撐他們進行戰略反擊。但那高達百分之五十的複合增長目標和失敗後失去百分之四十股權的代價,像兩條交織的毒蛇,纏繞在這份誘惑之上。
他想起了不久前自己還在研究的案例——太子奶。那個曾經如日中天的乳酸菌飲料品牌,其創始人李途純,正是因為與英聯、摩根士丹利等機構簽下了類似的對賭協議,最終因未能完成業績目標而失去了對企業的控製權,一手創建的帝國易主,本人也身陷囹圄。
資本的誘惑,如同伊甸園的禁果,鮮美無比,卻內藏劇毒。吃下去,可能獲得強大的力量,也可能,萬劫不複。
顏旭抬起頭,迎上趙資本那看似溫和、實則不容置疑的目光,緩緩開口:“趙總,我們需要時間,仔細研究一下這份條款。”他的聲音,在五星級酒店溫暖的空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
從國貿那家奢華得令人窒息的酒店咖啡廳出來,回到中關村那間熟悉而破舊的辦公室,仿佛是兩個世界的瞬間切換。五星級酒店的暖香猶在鼻尖,但現實中冰冷的危機感已如附骨之疽,緊緊纏繞上來。
林浩天還沉浸在那一千萬描繪出的美好藍圖裡,臉上帶著亢奮的紅暈,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一千萬!老顏,那是一千萬!有了這筆錢,我們他媽還用看華通電子的臉色?通天集團降價?我們也可以降!我們可以招更多的人,開拓更多的城市,甚至可以自己投點錢搞研發!三年百分之五十的增長,聽起來是嚇人,但也不是沒可能!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顏旭卻沒有絲毫興奮。他沉默地坐在舊課桌前,麵前攤著那份薄薄卻重若千鈞的TermSheet,旁邊是那架紫檀木算盤。窗外天色已暗,辦公室裡隻亮著一盞昏黃的台燈,將他的側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顯得異常凝重。
他沒有理會林浩天的激動,而是深吸一口氣,拿起了算盤。冰涼的算珠貼著他的指尖,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他需要計算,不是感性的衝動,而是冷酷的、基於數字和邏輯的推演。
“浩天,彆光做夢。”顏旭的聲音低沉,打斷了林浩天的暢想,“坐下來,我們算清楚。”
林浩天愣了一下,有些不情願地拉過椅子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