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臉漲紅了,他握著草案的手指微微發抖,聲音卻異常堅定:“趙總監,這不是成本和多跑兩趟的問題!這是信譽問題!顏總一直跟我們說,‘可靠’是我們的底線!明明做不到的事情,我們不能承諾!這會出大問題的!”
“顏總?”趙總監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足夠讓附近幾個工位的員工聽見,他斜睨了站在一旁的顏旭一眼,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顏總當然希望我們穩健發展。但現在公司要規模,要數據,要增長!林總天天在會上強調,速度就是生命!你抱著你那套老黃曆,耽誤了公司擴張,負得起這個責嗎?”
這話像一記耳光,不僅打在老李臉上,也讓顏旭的心猛地一縮。他看著趙總監那張被業績和欲望灼燒的臉,又看了看老李那因堅持原則而受辱卻依舊倔強的神情,一股無名火夾雜著冰涼的悲哀湧上心頭。
“這個字,我不能簽。”老李將合同草案推了回去,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
“你……!”趙總監氣結,狠狠瞪了老李一眼,抓起草案,轉身就走,嘴裡不乾不淨地嘀咕著,“倚老賣老,跟不上時代……”
顏旭站在原地,看著趙總監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重新埋首於圖紙、背影卻更顯孤獨僵硬的老李,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安慰老李,或者重申一下“可靠”的原則,卻發現語言在此刻如此蒼白。在瘋狂的擴張和冰冷的KPI麵前,他曾經視為圭臬的價值觀,似乎正變得無足輕重。
幾天後,老李提交了辭職報告。沒有吵鬨,沒有抱怨,隻是在顏旭的辦公室裡,平靜地說:“顏總,公司發展快了,是好事。但我這老家夥,可能跟不上這速度了。我還是覺得,做通信的,線路穩不穩,設備靠不靠譜,比什麼都重要。對不起,不能再跟著您乾了。”
顏旭極力挽留,甚至提出給他加薪,調整崗位。但老李去意已決。
顏旭最終在辭職報告上簽了字,手有些抖。他本想親自送送老李,卻臨時被林浩天拉去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投資人電話會議,討論下一階段的擴張策略和如何“優化”財務報表以更符合上市要求。
等他終於脫身,衝下樓時,隻看到老李拎著一個簡單的行李包,身影蹣跚地彙入國貿橋下熙攘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見。寒冬的風吹動著老李花白的頭發,那背影,像一個被時代洪流無情衝刷掉的、不合時宜的注腳。
顏旭站在冰冷的街頭,看著眼前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CBD,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資本的注入帶來了規模的狂飆,卻也像一場洪水,衝刷、稀釋了公司初創時那最寶貴的、由信任、技術和品質凝聚而成的“文化之魂”。新的血液帶來了活力,也帶來了浮躁和功利。他親手建立的“旭日”,正在變成另一個他有些陌生的龐然大物。而他卻因為那份對賭協議和狂奔的速度,連為一位堅持初心的老兄弟送行,都未能做到。
文化的稀釋,無聲無息,卻比任何有形的挑戰,都更讓顏旭感到恐懼和無力。他看著這座自己正置身其中的、光鮮亮麗的商業殿堂,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腳下賴以立足的基石,正在悄然鬆動。
鼎暉資本注入後第一個季度的財務報告,被打印在光潔的銅版紙上,送到了顏旭和林浩天的辦公桌。報表上的數字堪稱輝煌:營收同比增長百分之四百,淨利潤大幅超越預期,各項指標都指向那遙不可及卻又必須達到的對賭目標。林浩天拿著報表,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在周一的高管晨會上,聲音洪亮地宣布著這份“戰果”,贏得了新晉管理層們一片熱烈的、帶著恭維的掌聲。
然而,就在這份光鮮的報告出爐後不到一周,一個尋常的工作日下午,新上任的審計部負責人,一位姓周、麵相嚴謹的中年女士,敲響了顏旭辦公室的門。她手裡拿著一個薄薄的文件夾,臉色凝重。
“顏總,有件事需要向您單獨彙報。”周經理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職業性的謹慎。
顏旭心頭莫名一沉,示意她坐下說。
周經理打開文件夾,裡麵是幾份華北區的銷售合同、出庫單和銀行流水複印件。“我們在做季度審計抽樣時,發現華北區上個月底確認的一筆大額收入,存在疑點。”她指著其中一份合同,“這筆銷售,對象是一家新成立的渠道經銷商,采購量突然暴增,遠超其曆史水平和注冊資本所能支撐的規模。”
顏旭接過文件仔細查看,眉頭漸漸鎖緊。合同金額不小,出庫單、發票、甚至首批回款記錄一應俱全,從表麵看,似乎沒有問題。
“我們調取了物流記錄,發現這批貨確實發出了,但目的地不是那家經銷商的注冊地址或常規倉庫,而是……郊區一個臨時租用的、條件很差的倉儲點。”周經理繼續道,語氣平穩卻透著擔憂,“更重要的是,我們通過側麵了解,這家經銷商的主要股東,與華北區總經理的表弟,存在關聯關係。而且,根據合同條款,這批貨給予了對方遠超常規的信用賬期,高達一百八十天。”
顏旭的指尖瞬間冰涼。他明白了。這不是正常的銷售,這是渠道壓貨——為了在特定時間點(比如季度末、年末)衝高業績,將產品強行塞給渠道商,製造虛假繁榮。貨物並未真正銷售到終端市場,隻是從公司的倉庫轉移到了關聯方控製的倉庫,但根據收入確認原則,隻要貨物發出、發票開具,甚至隻要收到了部分款項,這筆“收入”就可以在當期報表中確認。這是一種典型的、遊走在規則邊緣的財務造假手段。
“華北區這個季度的業績,這筆‘銷售’貢獻了接近百分之三十。”周經理補充了一句,像一記重錘。
顏旭感到一陣眩暈,怒火夾雜著冰冷的失望直衝頭頂。他強壓著情緒,讓周經理先出去,並嚴令此事暫時保密。
他立刻叫來了林浩天。
當顏旭將審計報告摔在林浩天麵前時,林浩天起初不以為意,甚至帶著幾分輕鬆:“哦,這事兒啊,華北的小趙跟我打過招呼了。說是為了衝擊季度指標,臨時找的渠道夥伴幫幫忙,周轉一下。貨款不是已經回來一部分了嗎?下個季度慢慢消化掉就行了嘛。老顏,你彆太緊張,現在行業裡都這麼乾,這叫‘業績平滑’!”
“業績平滑?”顏旭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浩天!這是造假!是埋雷!貨物堆在關聯方的倉庫裡,根本沒有變成真實的現金流!我們還要為此提前繳納大筆稅款!更重要的是,這扭曲了真實的經營數據,會誤導我們自己的決策,誤導投資人!這是在透支公司的信譽和未來!一旦渠道商無法消化這批貨,或者資金鏈斷裂,就會形成壞賬,這顆雷就會炸在我們自己手裡!”
林浩天被顏旭的激烈反應嚇了一跳,隨即也有些不耐煩:“那你說怎麼辦?立刻糾正?把這筆收入衝回?那這個季度的報表還能看嗎?對賭協議的第一個觀察期馬上就要到了,數據掉下來,怎麼跟鼎暉交代?趙資本那邊會怎麼想?到時候股價(如有)、下一輪融資怎麼辦?”
他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現實的殘酷:“老顏,我知道這不對。但有時候,為了大局,不得不做一些妥協。小趙也是為了完成我們壓下去的任務指標。現在把這事捅出去,處理了小趙,華北區的業績立馬垮掉,軍心渙散,後果更嚴重!不如內部警告一下,下不為例。”
顏旭死死盯著林浩天,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並肩作戰的夥伴。資本的壓力、業績的焦慮,竟然如此迅速地侵蝕了原則的底線。
最終,在連夜召開的、僅有他們兩人的緊急會議上,麵對即將到來的對賭協議首次考核和可能引發的市場信心崩塌,顏旭妥協了。他沒有同意將這視為“行業潛規則”,但也沒有采取最嚴厲的糾正措施。他力排林浩天的異議,堅持在內部下達了書麵警告函,對華北區總經理進行了嚴厲申斥和獎金扣罰,並要求其限期解決庫存問題。
然而,這個處理,在高壓的業績文化和林浩天隱隱的庇護下,被內部一些人解讀為“雷聲大、雨點小”,甚至是默許。一顆危險的“暗瘡”,就這樣被輕輕掩蓋了過去。表麵的報表依舊光鮮,對賭的目標似乎觸手可及。
但顏旭的內心,卻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自責。夜深人靜,他獨自坐在辦公室裡,再次拿出那架紫檀木算盤。這一次,他沒有撥動算珠,隻是死死攥著它,冰冷的木質幾乎要嵌進他的掌心。
他在日記本上,用沉重的筆觸寫下一行字:“我今日默許的每一個暗瘡,都是明日擊垮我的膿毒。”
他知道,原則的堤壩,一旦出現第一道裂痕,潰敗,或許就隻是時間問題。狂飆的列車之下,陰影愈發濃重,而那列車的方向,似乎正朝著一個他越來越無法控製的深淵滑去。琉璃之光,在資本和欲望的折射下,已然出現了難以磨滅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