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層私立醫院的vip病房裡,萬籟俱寂。
消毒水的氣味清淡卻無處不在,取代了倉庫裡令人作嘔的血腥與死亡氣息。空氣凝滯得如同透明的琥珀,將時間也一並凍結。唯有床邊的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而輕微的聲,像生命的鐘擺,證明著床上的人依然在頑強地與傷痛抗爭。
殷夜沉趴在寬大的病床上,陷入了麻藥帶來的深沉昏睡之中。他側著臉枕在柔軟的枕頭上,那張總是帶著冷峻與壓迫感的俊美麵容,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往日裡銳利如鷹隼的狹長鳳眼緊閉著,濃密而卷翹的黑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帶著疲態的陰影,少了幾分淩厲,多了幾分罕見的、讓人心碎的易碎感。他緊抿的薄唇也失去了往日淡淡的緋色,顯得有些乾涸。
他的上半身赤裸著,背後纏繞著層層疊疊厚厚的白色繃帶,從肩胛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腰際,幾乎覆蓋了他整個精壯的後背。即便如此,依舊有淡淡的血絲從繃帶內裡緩慢地滲出,在白紗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驚心動魄的創傷。他寬闊的肩背肌肉線條依然清晰,卻因為傷痛和趴臥的姿勢而顯得有些緊繃,每一次微弱卻平穩的呼吸,都會牽動背部的傷口,讓那繃帶下的肌肉產生幾不可察的輕顫。
江浸月靜靜地坐在病床邊的扶手椅上,身上還披著周嶼找來的一條柔軟的米白色羊絨毯子,遮掩住她衣服上那些已經乾涸發暗、卻依舊觸目驚心的血跡——那是他的血,是為了保護她而流淌的鮮血。
她的雙手緊緊攥著毯子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尖卻依舊冰涼,帶著難以抑製的細微顫抖。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近乎貪婪地落在殷夜沉蒼白而脆弱的睡顏上,仿佛要將這一刻他的模樣深深鐫刻在心底。
倉庫裡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如同無法擺脫的夢魘,在她腦海中以慢鏡頭的方式反複重現、循環播放——震耳欲聾的破門巨響,逆光中他如同修羅般降臨的高大身影,綁匪狗急跳牆時那閃爍著寒光的匕首,他想也不想就猛撲過來用後背為她築起血肉城牆的決絕,利刃刺入皮肉時那聲令人牙酸的悶響,他身體那一下劇烈的震顫,瞬間蒼白卻依舊緊抿著不肯痛呼出聲的唇,以及那雙即使承受著劇痛、卻依舊緊緊箍住她、不曾鬆動半分的有力手臂……
他以命相護。
這個清晰而沉重的認知,像一道狂暴至極的閃電,帶著撕裂一切的力量,猛地劈開了她心中一直以來對他堆積的所有恐懼、怨恨、不甘與抗拒所築起的堅固高牆。城牆轟然倒塌,露出後麵一片茫然且洶湧的情感荒原。
他那樣一個冷酷、霸道、掌控一切、仿佛永遠立於雲端俯瞰眾生的男人,竟然會在生死懸於一線的關頭,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這個他口中的所有物擋下致命的攻擊。為什麼?
僅僅是因為他那深入骨髓的占有欲,不容許屬於他的東西被他人損毀嗎?就像不容許自己的領地受到侵犯?
還是因為……彆的?
她不受控製地想起他如神兵天降般衝進倉庫時,那雙在硝煙與血光中,穿越一切障礙、精準地鎖定她、其中翻湧著焦灼、暴怒,卻在看到她瞬間轉化為極致專注的鳳眸;想起他倒下前,用那隻乾淨的手,指腹冰涼卻動作無比輕柔地擦去她臉上淚水和灰塵時,那低啞虛弱到極致、卻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三個字——彆怕,我來了;想起他深深看她那最後一眼,複雜得讓她至今無法完全解讀,卻分明帶著失而複得的慶幸與難以割舍的眷戀……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猝不及防,帶來一陣尖銳的酸澀與澎湃的震撼。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茫然、後怕,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準確命名、卻真實悸動著的暖流。這些複雜而強烈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線,讓她措手不及,無所適從。
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奪眶而出,順著她沾染著灰塵卻依舊細膩白皙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她緊緊交握的手背上,溫熱一片。這一次,不再僅僅是因為劫後餘生的恐懼,更多的是因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震撼與一種正在劇烈翻湧、亟待破土而出的陌生情感。
她就那樣靜靜地守著他,仿佛要將過去未能好好注視他的時光都補回來。看著他難得一見的、褪去了所有攻擊性與冷漠的脆弱睡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強大如神隻、似乎無所不能的男人,原來也會流血,也會疼痛,也會虛弱地倒下,甚至……會為了她這樣一個他曾經視若玩物的女人,心甘情願地直麵死亡。
內心的震撼如同海嘯過後久久不能平息的餘波,情感如同潰堤的洪水,洶湧澎湃,將她徹底淹沒在這寂靜的病房裡。她看著他放在身側的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手背上還留著輸液的針孔和些許淤青,那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既能簽下決定商場生死的億萬合同、也能持槍精準射殺敵人、此刻卻顯得有些無力地搭在床單上的手。
鬼使神差地,她輕輕伸出手,指尖依舊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極輕極輕地、如同羽毛拂過般,觸碰了一下他冰涼的手背皮膚。那觸感微涼,帶著病弱的虛弱,卻仿佛帶著電流,瞬間從她的指尖竄至四肢百骸,讓她心頭猛地一顫。
她像被燙到一般,迅速縮回手指,心跳莫名加速。仿佛她剛才觸碰的,不是一個重傷昏迷的男人,而是一個易碎的、屬於她的、剛剛才開始被看清的夢境。
窗外,東京的夜幕依舊深沉,病房內卻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傷痛、震撼、迷茫與一絲悄然滋生的溫柔所填滿。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他醒來後一切是否會回到原點,但至少在此刻,在這個寂靜的守候之夜裡,某些東西,已經在她心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不可逆轉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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