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輝推著校準儀器的金屬推車穿過走廊時，化驗室裡的冷氣先一步裹住了他的腳踝。七月的午後把室外烤得發燙，可這間擺滿玻璃器皿的屋子卻始終維持在25c的恒溫，空氣中飄著硝酸與乙醇混合的清冽氣味，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從通風櫥裡漏出來的檸檬味洗潔精氣息。他停下腳步，指尖在推車邊緣的防滑墊上輕輕蹭了蹭——剛結束的滴定管校準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指腹還殘留著橡膠管的觸感。
就在這時，角落裡傳來的塑料摩擦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順著聲音望過去，隻見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身影正半蹲在試劑櫃前，纖細的肩膀微微繃緊，像株努力舒展枝葉的豌豆苗，被無菌操作台頂的冷光燈裹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陽光從高處的磨砂窗斜切進來，在她烏黑的發梢綴了層細碎的金粉，幾縷碎發垂在頸側，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她麵前的托盤上擺著幾瓶未拆封的試劑，其中一瓶硝酸銀的棕色玻璃瓶被她緊緊攥在手裡，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顯然是在跟頑固的瓶塞較勁。
俊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比操作台旁那台老式振蕩器的頻率還要快些。他放輕腳步走過去，金屬推車的輪子在防靜電地板上滑過，隻發出極淡的聲響。離得近了，他才看清對方手套上沾著的淺灰色痕跡——是沒擦乾淨的碳粉，像星星點點的墨漬，落在雪白的丁腈手套上，反倒添了幾分生動。
“需要幫忙嗎？”他刻意把聲音壓得溫和，像之前配製的緩衝溶液那樣，既不過於尖銳，也不會顯得沉悶。
女孩猛地抬頭，護目鏡後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剛配製好的熒光指示劑，在燈光下透著清澈的光澤。她鬆開攥著瓶塞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兩顆淺淺的小虎牙：“謝謝！這瓶塞太緊了，我試了好幾次都沒擰開，感覺像是被高錳酸鉀腐蝕過似的，連縫隙都被粘住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剛入職的拘謹，尾音卻透著股不服輸的韌勁。
俊輝接過那瓶硝酸銀，指尖觸到玻璃瓶壁時，能感覺到殘留的涼意。他記得這種棕色瓶的塞子大多是磨砂材質，長時間存放容易與瓶口粘連，尤其是硝酸銀這類需要避光保存的試劑，存放時間久了，粘連會更嚴重。他將瓶子傾斜，讓瓶塞與瓶口的縫隙對準通風櫥的風口，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塊無絨布，輕輕擦拭瓶口殘留的試劑痕跡，隨後用掌心裹住瓶塞，緩慢地左右轉動——這是老化驗員教他的辦法，利用掌心的溫度讓磨砂縫隙間的殘留試劑稍微軟化，比硬擰要省力得多。
“啪”的一聲輕響，瓶塞終於被擰開了。俊輝把瓶子遞還給她時，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前的工牌上，於是主動開口：“我叫李俊輝，負責理化分析組的儀器校準，今天剛調過來。”
“我叫林雅萱，上周才入職，現在跟著張姐學水質檢測。”她連忙接過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盤裡，護目鏡往下滑了滑，露出光潔的額頭，“沒想到調過來的新同事這麼厲害，我剛才跟這瓶塞耗了快十分鐘，手都酸了。”
俊輝笑了笑，目光落在托盤裡的試劑上：“你們下午要做d檢測？”托盤裡除了硝酸銀，還有硫酸亞鐵銨和重鉻酸鉀，都是測d的常用試劑。
“對，張姐讓我今天練手，先做幾個平行樣熟悉流程。”雅萱點點頭，起身時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燒杯，清脆的碰撞聲在安靜的化驗室裡格外明顯。她連忙扶住燒杯，吐了吐舌頭，那副慌亂又認真的樣子，讓俊輝想起自己剛入職時的模樣。
“剛好我校準完儀器沒彆的事，要不要一起？”俊輝提議道，他其實還有份校準報告要寫，但看著雅萱那雙帶著期待的眼睛，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種說法。
雅萱眼睛一亮，立刻點頭：“真的可以嗎？那太好了！我還擔心自己滴定時控製不好速度，張姐說硫酸亞鐵銨的滴定量對結果影響很大，差半滴都可能出錯。”
兩人一起將試劑搬到無菌操作台旁，雅萱負責準備錐形瓶和移液管，俊輝則幫忙檢查滴定管的密封性——剛才校準過的滴定管還裝著蒸餾水，正好可以直接使用。雅萱拿出移液管，用待吸液潤洗了三遍，動作雖然有些生疏，卻格外認真，每一步都嚴格按照操作規程來，連移液時的角度都精準地控製在45度左右。俊輝站在旁邊看著，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好感——在化驗室裡，認真細致從來都是最難得的品質。
當雅萱往錐形瓶裡滴加硫酸亞鐵銨時，俊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手腕很細，握著滴定管活塞的動作卻很穩，手腕輕抖的弧度柔和又精準，像在跳一支精密的華爾茲，每一滴溶液落下的速度都控製得恰到好處。錐形瓶裡的橙紅色溶液隨著滴加慢慢變淡，她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著液麵，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
“就是現在！”隨著最後一滴溶液落入錐形瓶，原本的橙紅色瞬間褪成了淡綠色，雅萱興奮地拍了下手，護目鏡徹底滑到鼻尖，露出帶著笑意的眼睛，“剛好22.4毫升！跟理論值一模一樣！”
俊輝湊過去看了眼滴定管的刻度，確實是22.40毫升，連估讀值都精準無誤。他剛想開口誇讚，窗外突然傳來冷卻塔的轟鳴聲，管道裡的蒸汽白茫茫地往上冒，在玻璃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風從通風櫥的縫隙裡吹進來，帶著試劑的清冽氣味，可俊輝卻覺得，那氣味裡好像混進了點甜絲絲的東西——或許是雅萱剛才笑的時候，不小心沾在嘴角的護手霜味道，又或許，是此刻心裡悄悄冒出來的、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好感。
雅萱還在興奮地記錄數據，筆尖在實驗記錄本上沙沙作響，陽光落在她的側臉，將她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柔和。俊輝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間總是充斥著試劑氣味的化驗室，好像因為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變得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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