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盤踞中心、色如墨染的巨結被分解開來，像一頭被卸去關節的龐大怪獸，雖然殘骸依舊猙獰，卻已失去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渾然一體的壓迫感。它被分解成三個扭曲的次級結塊和一堆散亂的深色線段，散落在織片上，標誌著最堅固的堡壘已被從內部攻破。
林晚靠在牆上，精疲力竭，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拖遝感。靈魂仿佛被抽空，又像是被一場劇烈的精神手術耗儘了所有儲備。然而，在這極致的疲憊深處，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在悄然滋生。那是一種卸下了千鈞重負後的虛脫，一種跨越了不可能界限後的茫然與釋然。
周韻沒有打擾她。她隻是安靜地準備了簡單的晚餐，兩人在沉默中吃完。期間，林晚的手指甚至拿不穩筷子，微微顫抖著。周韻看在眼裡，什麼也沒說，隻是將菜往她麵前推了推。
飯後，周韻收拾了碗筷，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坐下編織。她看了看窗外濃重的夜色，又看了看癱坐在牆角、眼神都有些渙散的林晚，輕聲說道：“今晚就到這兒吧。剩下的，明天再說。”
這句話，像一道赦令。林晚幾乎是憑著本能，拖著灌鉛般的雙腿，挪到沙發邊，裹上薄毯，幾乎在頭沾到靠墊的瞬間，就沉入了無夢的、黑甜鄉般的睡眠。沒有噩夢的驚擾，沒有慣常的輾轉反側，隻有深度修複般的沉睡。
第二天，她是被透過窗簾的陽光喚醒的。醒來時，身體依舊酸痛，精神卻像是被徹底格式化後重啟，帶著一種清冽的空白感。她沒有立刻去想那片織片，沒有去想那個被分解的巨結，隻是靜靜地躺著，感受著陽光的溫度，聽著窗外隱約的鳥鳴，直到胃部傳來清晰的饑餓感。
早餐時，她吃得比平時多了一些。周韻依舊沉默，但氛圍不再是之前那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而是一種經曆了重大戰役後、共享著短暫休整期的平靜。
當林晚再次坐到那片織片前時，心態已然不同。最大的恐懼源已經被瓦解，剩下的，是清理戰場的任務。看著那三個扭曲的次級結塊和散亂的深色線段，她心中不再有恐懼，隻有一種按部就班的、近乎工作般的平靜。
她首先處理那些散亂的深色線段。將它們一一捋直儘管它們依舊頑固地帶著彎曲的記憶），修剪掉磨損最嚴重的部分，然後按照長度和相對直度，歸入她之前建立的分類係統中。這些來自最核心區域的線，質量最差，顏色最深，仿佛浸透了絕望，但她處理它們時，心情卻異常平穩。它們隻是“材料”，是需要被歸置的“戰利品”。
然後，她開始對付那三個次級結塊。與之前那個渾然一體的巨結相比，它們雖然依舊複雜，但規模小了許多，結構也相對清晰。她運用之前積累的所有技巧和耐心，像拆除一個個結構複雜的炸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逐一拆解開來。
這個過程不再有驚心動魄的波折，隻有水到渠成的順利。她的手指穩定而精準，大腦清晰而冷靜。每解開一個次級結塊，她就將釋放出的線段進行處理和歸類。織片上那片原本被黑色巨結占據的區域，正在被一點點地清理出來，露出底下被長期壓迫、同樣顯得扭曲不堪的基底編織。
隨著清理的深入，她有了新的發現。在其中一個次級結塊的下方，她竟然發現了一小片被壓縮得幾乎變形的、但針法異常精美的鏤空花樣的痕跡！那花樣複雜而靈動，與她之前發現的規整平針截然不同，顯然需要更高的技巧和更多的耐心才能完成。
這片殘存的花樣，像一顆被埋在火山灰下的寶石，雖然蒙塵、變形，卻依然閃爍著過往某個時刻、她曾擁有過的、超越基礎的創造力與專注力的光芒。
這個發現讓她怔忪了許久。她用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那片殘破的美麗，心中百感交集。原來，在那些沉重的錯誤和痛苦覆蓋之下，埋藏著的不僅僅是“正常”，還有“卓越”的碎片。
這讓她對這片織片的認知，又加深了一層。它不僅僅是一部失敗史，更是一部被中斷的、蘊含著多種可能性的個人技術史。摧毀它，不僅僅是在解除痛苦，更可能是在湮滅那些曾經存在過的、美好的可能性。
這個認知，讓她後續的清理工作，帶上了一種近乎神聖的鄭重。她不再僅僅是在拆除，更像是在搶救性地發掘。
當最後一個次級結塊被徹底拆解，所有來自那個黑色巨結的線段都被處理、歸類完畢時，織片的中心區域，赫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空洞”。周圍的編織因為長期失去中心結構的牽拉而顯得有些塌陷和扭曲，但這個“空洞”本身，卻代表著那個最大障礙的徹底消失。
林晚看著這個“空洞”，長長地、緩緩地籲出了一口氣。那口氣息裡，帶著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有卸下重負的輕鬆，有完成艱巨任務的疲憊，有麵對這片新空缺的茫然，也有對發掘出的那些“卓越”碎片的複雜感觸。
她將最後一批處理好的深色線段歸入相應的類彆，然後，她的“工作站”旁，已經堆起了好幾小堆不同品相的灰色線段，以及那幾片被她特彆保留的、代表著“正常”與“卓越”的編織碎片。
廢墟的清理，暫告一段落。
呈現在她麵前的，不再是一片密不透風的、令人絕望的痛苦之牆，而是一個布滿坑洞、殘留著各種痕跡和材料、亟待下一步規劃的……重建工地。
周韻走到她身邊，低頭看著織片上那個巨大的“空洞”，又看了看旁邊分類整齊的線段和保留的碎片，目光深邃。
“清乾淨了，”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地方，就騰出來了。”
地方，騰出來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顆種子，落入了林晚因清理完畢而略顯空茫的心田。
騰出來的地方，可以用來做什麼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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