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五分,老金溝的夜空還綴滿星子。郭春海從炕上支起身子,借著月光凝視身旁熟睡的烏娜吉。少女的長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小的陰影,呼吸均勻而綿長。他小心翼翼地挪開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那手腕上還戴著去年他送的銅鐲子,已經磨得發亮。
屋外的春寒比預想的更刺骨。郭春海套上那件阿坦布去年冬天給的麅皮坎肩,皮子上還帶著淡淡的鬆煙味。他輕手輕腳地點亮煤油燈,火苗在玻璃罩裡跳動,映得牆上掛著的五六半步槍影子忽長忽短。
三天前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他提前從楞場回來,正巧聽見仙人柱裡阿坦布和烏娜吉的對話。
磚瓦錢還差八十...老人沙啞的聲音透過獸皮簾子,把梁上那張貂皮賣了吧。
阿爺!那是留給我...烏娜吉急切的爭辯被咳嗽聲打斷。
咳咳...漢人房子要緊。郭小子在林場當技術員,總不能還住仙人柱...
郭春海的手指在炕沿上收緊。他知道阿坦布把積蓄都貼進了新房,卻沒想到連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都要變賣。八十塊,相當於他兩個月工資,但在老獵人眼裡,這是張能換玻璃窗的貂皮,是能讓女兒在漢人房子裡活得體麵的保障。
煤油燈下,他留了張字條:去三道溝轉轉,天黑前回。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又添了個簡筆人參的圖案——烏娜吉看到就會明白。這半年她跟著學漢字,已經能認不少簡單的符號。
收拾裝備時,郭春海的動作格外輕緩。鹿骨簽子用軟布包好,紅繩纏在竹筒上,銅錢選了枚最亮的乾隆通寶。最要緊的是那根索寶棍——三尺二寸的暴馬子木,是半耳老人去年秋天特意給他砍的,頂端包著黃銅皮,掂在手裡沉甸甸的。
推開木門的吱呀聲驚醒了院裡的黑子。這條老狗剛要吠叫,嗅到熟悉的氣味又趴了回去,尾巴在乾草堆裡掃了掃。郭春海蹲下身揉了揉它耳後的絨毛,從懷裡摸出塊肉乾犒賞。黑子是他和烏娜吉從狼口救下的,如今成了最忠實的哨兵。
屯口的土路在月光下泛著青白。郭春海調整了下肩上的背囊,裡麵裝著烏娜吉昨晚烙的糖餅和半塊鹹肉。他回頭看了眼已經初具雛形的新房——磚牆砌到齊腰高,窗框上還釘著防風的油氈布。等挖到參賣了錢,第一件事就是給安上玻璃窗。
穿過屯子西頭的榛子林,山路開始變得陡峭。四月的興安嶺剛解凍不久,背陰處的積雪還沒化儘,踩上去咯吱作響。郭春海不時停下,借著月光查看指北針——三道溝在西北方向,要翻過兩座山梁。
第一縷晨光染紅東邊山尖時,他正爬上一處裸露的岩石。從這裡能俯瞰整個老金溝,屯子裡幾戶早起的人家已經升起炊煙。郭春海摸出水壺灌了口涼水,喉結上下滾動。壺是軍用的綠色鋁壺,上麵還刻著保家衛國的字樣——二愣子從退伍的叔叔那兒淘來送他的。
今天得找到...他自言自語地收起水壺。青榔頭市剛開市,好參能賣出全年最高價。去年供銷社收的四品葉都給了六十八塊,要是能找到五品葉...
太陽完全升起時,郭春海已經站在第一道山梁的脊線上。眼前的落葉鬆林在晨光中泛著金紅,遠處傳來啄木鳥的敲擊聲。他找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下,從背囊裡取出糖餅。餅子用油紙包著,邊緣有些焦黃,咬下去滿口甜香——烏娜吉總嫌林場食堂的夥食差,每周都給他備足乾糧。
吃飽喝足,郭春海取出索寶棍開始。這是放山人的基本功:左手持棍點地,右手撥開雜草,每走三步就變換方向,之字形向前推進。棍頭銅皮刮過地麵的聲響驚起了幾隻鬆鴉,撲棱棱的振翅聲在林間回蕩。
三丫五葉...郭春海默念著找參的口訣。人參愛長在柞樹、椴樹和紅鬆混交的坡地,背風向陽,還得靠近水源。他特意選了這片老林子——去年秋天采鬆塔時,曾在這兒見過幾株燈台子,那是三年生的小參苗,周圍很可能有老參。
正午的太陽曬得人發昏。郭春海脫下坎肩綁在腰間,汗珠順著下巴滴在腐殖土上。他已經排了將近兩畝地,除了幾株黨參和黃芪,連人參的影子都沒見著。遠處傳來溪水聲,他決定去洗把臉歇口氣。
溪邊的大石頭上趴著隻曬太陽的蛤士蟆,見人來跳進水裡。郭春海掬起一捧水拍在臉上,冰涼刺骨。正要灌滿水壺,餘光突然瞥見對岸的草叢中有抹異樣的紅色——
是參籽!心臟猛地撞向肋骨。那簇紅瑪瑙似的果實掛在尺把高的莖稈上,在陽光下鮮豔欲滴。郭春海屏住呼吸,生怕驚跑了參娃娃。他慢慢後退幾步,從懷裡掏出紅繩,這才輕手輕腳地涉過及膝的溪水。
水流的阻力讓每一步都變得艱難。郭春海死死盯著那簇參籽,生怕一錯眼就找不著了。溪底的鵝卵石長滿青苔,滑溜溜的像抹了油。有兩次他差點摔倒,全靠索寶棍撐住才沒濕了裝備。
終於靠近參株時,郭春海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參籽周圍長著七八株相似的野草,莖葉形態幾乎一模一樣。這是老山參的自我保護,專門迷惑采參人的眼睛。他單膝跪地,鼻尖幾乎貼到草葉上,終於在最右側那株的複葉上發現了細微差彆:真正的參葉邊緣鋸齒更密,葉背的紋路呈網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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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找著你了...郭春海輕聲呢喃,顫抖的手指將紅繩係在參莖上。按規矩要係活扣,既不能勒傷莖稈,又要確保不會鬆脫。紅繩是特意用茜草染的,據說能鎮住參魂。
係好紅繩,郭春海取出鹿骨簽子開始。這是最考驗耐心的活計——先清理周圍的落葉雜草,再一層層剝離腐殖土,露出參須後就得改用簽子一點點挑土,稍不注意就會碰斷須根。斷一根須,參價掉三成。
太陽西斜時,郭春海的後背已經濕透。他小心地用簽子撥開最後一層浮土,參的主體終於完整顯露——主根粗如拇指,分出兩股支根,活像人叉腰而立;須根發達細密,最長的足有半尺。蘆頭上的環紋清晰可數,足足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