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站前廣場上，積雪被往來行人踩得瓷實。
陳陽裹緊大衣，看著即將通過檢票口登上返京列車的趙建國和高戰。
趙建國搓了搓凍得有些發僵的手，一臉擔憂地說道：“陳司長，豫省這邊情況複雜，您一個人留下，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我是說萬一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向局裡交代？”
陳陽臉上是一貫的溫和笑容：“老趙，放寬心。我隻是調研，了解民間信仰的實際情況，為政策製定找依據，不是來闖龍潭虎穴的。再說了，我這身手，尋常麻煩近不了身。”
一旁的高戰眉頭緊鎖：“李總親自交代過，我的任務就是寸步不離地保護您的安全。您讓我先回去，這……我沒辦法向李總複命。”
陳陽理解高戰的職責所在，也明白李曌旭的關切。他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拍了拍高戰結實的肩膀，溫聲道：“高戰，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看這冰天雪地的，調研工作枯燥繁瑣，可能要跑很多偏僻的地方。你跟著我奔波，太幸苦了。天寒地凍的，你們先回京休整。李總那邊，我來解釋。”
說完，他不等兩人再反駁，徑直走到幾步開外，掏出了手機，找到了李曌旭的號碼，按下了撥通鍵。
“你又要單獨行動？”電話那頭，李曌旭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
陳陽下意識地又走遠了幾步，背對著趙建國和高戰，壓低聲音：“曌旭，高戰跟著確實作用不大，真要遇到事兒，十個高戰綁一塊兒也未必頂用。你很清楚這一點。何況這次真的隻是常規調研，走訪些廟宇，接觸些信眾，能有什麼危險？”
“上次隱劍仙的事你忘了？”李曌旭的語氣驟然淩厲起來，“江湖險惡，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一個人在外，萬一再遇到類似的危險，誰能及時援手？高戰在，至少能起到預警和拖延時間的作用……”
“我保證婚禮前回去。”陳陽打斷她，語氣放緩，帶著幾分安撫，“在婚禮之前，一定平安回去。高戰也不容易，彆為難他。這次，就依我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最終傳來一聲薄怒道冷哼：“隨你。”
“嘟…嘟…嘟…”
通話被乾脆利落地掛斷。
陳陽看著手機屏幕，無奈地笑了笑，收起手機，轉身朝高戰點點頭，語氣輕鬆：“搞定了，李總同意了。你們快進站吧，彆誤了車。”
高戰欲言又止，眼神裡依舊充滿了不放心，最終還是轉身，跟著趙建國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檢票口。
望著兩人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之中，陳陽緩緩呼出一口綿長的白氣，轉身走向售票廳。
他的目的地是洛陽，豫省乃至整個中原地區，民間信仰最為活躍、曆史底蘊最為深厚的核心區域之一。
……
雪後的洛陽古城銀裝素裹，古老的城牆在皚皚白雪中更顯巍峨沉靜，青磚灰瓦的民居屋頂覆蓋著厚厚的雪被，簷下掛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冰淩。
洛河宛如一條玉帶穿城而過，兩岸的垂柳銀裝素裹，枝條被冰晶包裹，在冬日難得的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恍如瓊枝玉葉。
陳陽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走進了洛陽市宗教事務局略顯陳舊的辦公樓。
裡麵暖氣開得很足，與室外的嚴寒形成鮮明對比。
接待他的是民間信仰管理科科長劉誌剛，一個典型的中年基層乾部，約莫四十多歲年紀，頭發稀疏，眼鏡片後的雙眼帶著長期伏案工作和處理繁瑣事務留下的疲憊與謹慎。
他熱情地將陳陽引到辦公室，泡上一杯熱茶。
“陳司長，歡迎您來洛陽指導工作。”劉誌剛遞上一遝資料，客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不瞞您說，我們洛陽這邊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
他斟酌著用詞，“十三朝古都，曆史底蘊太深厚了，地上地下的文物古跡多，依附於這些曆史記憶和民間傳說的信仰活動也就特彆複雜、特彆活躍。城區、鄉鎮，甚至一些村子裡，都有不少年代久遠的小廟、小觀、祠堂，香火延續了上百年，但絕大多數，一直沒能納入正式的登記管理。”
陳陽仔細翻閱資料，裡麵記錄著大大小小數十處未登記民間信仰場所的信息，從供奉玉皇大帝、關公、龍王的主流神隻，到祭祀地方性的曆史人物、傳奇英雄，甚至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仙”、“娘娘”，五花八門。
“主要原因是什麼？”陳陽抬起頭，看向劉誌剛。
“觀念問題，這是最主要的。”劉誌剛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
“那些看守廟宇的老廟祝、老管事，很多都是世代相傳，他們覺得，這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基業，香火是十裡八鄉信眾自發供奉的，憑什麼要到政府這裡來‘批準’？他們心裡有疙瘩，覺得登記了就不‘自由’了，祖產會變成‘公家’的。還有一些人，則擔心登記後會受到各種管製，連信眾捐的香火錢可能都要上稅，影響實際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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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因素，確實也不容忽視。”陳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是的，陳司長。”劉誌剛連忙附和，“不少小廟規模不大，但香火錢是廟宇日常維護、乃至廟祝一家人生活的主要來源。一旦登記，就需要建立規範的財務製度，收支要透明，這對很多習慣了傳統鬆散管理的廟祝來說，覺得是添了大麻煩，而且擔心‘露富’或者被管得太死。”
陳陽合上資料，身體微微後靠，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這些問題，與他預判的情況大致吻合。
民間信仰紮根於鄉土，生命力頑強，但同時也因其自發性和傳統性，對官方的管理和規範存在天然的隔閡與抵觸。如果單純依靠行政命令強行推進，很可能會激起更大的反彈，甚至引發不必要的衝突，這與和諧社會建設的初衷背道而馳。必須找到一條既能有效管理，又能尊重傳統、贏得理解的中間道路。
陳陽重新坐直身體，目光看向劉誌剛，說道：“劉科長，我認為，對於民間信仰活動場所的登記備案製度，不能搞‘一刀切’，必須充分考慮到其曆史淵源、文化價值和社區功能的特殊性。我們是否可以嘗試，先遴選幾個條件相對成熟、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廟宇作為試點？在試點期間，給予他們一定的優惠政策，比如簡化登記手續、在一定額度內減免相關稅費、提供法律和政策谘詢服務等。讓其他還在觀望的廟觀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看到登記備案不是來‘收編’和‘限製’他們，而是來幫助他們更好地傳承和發展，變‘要你登記’為‘我要登記’。”
劉誌剛聽著聽著，眼睛漸漸亮了起來，臉上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幾分。
他一拍大腿，說道：“陳司長，您這個思路太好了！以點帶麵，示範引導！我們洛陽還真有幾處曆史比較悠久、香火旺盛，而且廟祝也比較開明、在當地有威望的民間廟宇，可以作為首批試點的候選對象。”
“具體有哪些？說說看。”陳陽饒有興趣地追問。
“比如關林附近的‘藥王廟’，供奉的是唐代藥王孫思邈，不僅曆史悠久，而且因為涉及醫藥健康，信眾很廣，廟祝老李頭為人正直，在附近幾個村都說得上話；還有白馬寺旁邊的‘洛神祠’，雖然規模不大，但依托曹植《洛神賦》的文化底蘊，很受一些文人雅士和年輕遊客的喜歡，主事的是一位退休的老教師，文化水平高，通情達理；另外，龍門石窟附近還有一個‘禹王廟’，祭祀大禹，跟本地的水患曆史和治水傳說有關，廟祝是位老河工，性格豪爽……”劉誌剛如數家珍，顯然對本地情況極為熟悉。
陳陽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下午我就去這幾處地方實地看看。”
……
中午，雪後的洛陽放晴，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灑下融融暖意，為銀裝素裹的古城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輝。
積雪開始微微消融，空氣清新冷冽。
陳陽婉拒了劉誌剛派車陪同的好意，獨自一人踩著濕潤的青石板路，沿著洛河岸邊漫步。
遠處，龍門石窟的萬千佛龕在雪霽的晴空下輪廓分明，山巒與石窟、白雪與赭岩交織，構成一幅壯麗而又靜謐的水墨丹青。
陳陽信步來到關林附近，按照劉誌剛指點的方向，很快找到了那座藥王廟。
廟宇不大，但飛簷翹角，黑瓦紅牆，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古樸肅穆。
廟門前香煙繚繞，即使是在這寒冷的冬日，依然有不少香客挎著籃子、捧著香燭，虔誠地進進出出，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和黃表紙燃燒後的特有氣息。
陳陽正欲隨著人流上前，仔細觀察廟宇的布局和信眾的活動情況，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瞥見了廟前石階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素白色長款羽絨服的女子，身姿纖長，亭亭玉立。烏黑的長發鬆鬆地挽在腦後，用一個簡單的玉簪固定，幾縷不聽話的發絲被寒風吹散，輕柔地貼在她白皙如玉的臉頰和頸側。她正微微低頭，專注地看著手中捧著一本線裝、略顯古舊的書籍，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周遭的喧囂仿佛與她隔絕開來，自成一方寧靜的小天地。
陳陽的腳步驀地頓住，心中閃過一絲訝異。
是柳硯卿。
上次在老戲院一彆，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本以為江湖路遠，一彆之後難再相見，沒想到竟會在這中原古都的雪後廟宇前，再次不期而遇。
他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前：“柳姑娘。”
柳硯卿聞聲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認出了他：“陳……陳陽？”她的聲音依舊清越，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軟。
“是我。”陳陽微笑，“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柳硯卿合上手中的古籍，書的封麵隱約可見《河洛金石考》幾個篆字。她唇角微微上揚：“我也沒想到。”她的目光在陳陽身上那件質地考究的深灰色大衣上短暫停留，“你……來洛陽是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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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陽點頭：“嗯。一些工作上的調研。你呢？不是回蘇州了嗎？”
柳硯卿的目光投向遠處的洛河，輕聲道：“本來已經回了，但幾天前時間，我父親生前的一位故交，豫省文物局的張局長突然聯係我，說……說我父親當年的案子，可能還有些疑點，或許另有隱情。所以，我就過來了。”
陳陽心頭一動。柳硯卿的父親柳寒山，那位因“監守自盜”入獄的蘇州博物館前副館長。
他不動聲色地問：“有什麼新發現嗎？”
柳硯卿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還在查。張叔叔說，他通過一些私人關係，重新調閱了當年的卷宗，發現那批涉案青銅器的原始鑒定報告，有幾處關鍵的技術參數可能存在矛盾，他懷疑最初的鑒定報告可能被人動了手腳。但時間過去有點久，很多證據鏈已經不完整，查起來比較難。”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助。
陳陽看著她微蹙的眉頭，心中泛起一絲憐惜。
不知為何，柳硯卿的側臉輪廓，尤其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和不自覺流露出的那種帶著淡淡哀愁的神情，總會讓陳陽想起那個早已模糊的身影：他的母親。那個在他三歲時拋夫棄子，隻留下一張泛黃的照片的滬上名媛。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陳陽迅速收斂心神。
“既然有疑點，就有希望。如果需要幫忙，或者遇到什麼困難，可以隨時聯係我。”他語氣誠懇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