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似乎被“靜雪齋”厚厚的木門和暖意隔在了外麵。
茶館內，炭火在銅盆裡劈啪作響，橘紅色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圍坐的眾人。
古樸的茶桌中央，一隻紅泥小爐上，紫砂壺口噴吐著嫋嫋白氣，濃鬱的茶香彌漫開來，驅散了方才雪穀激戰的寒意與殺氣。
陳陽坐在主位，動作行雲流水，透著一種沉澱的儒雅。他執壺，手腕輕轉，滾燙的泉水注入十二隻素白瓷杯，茶葉在杯中舒展沉浮，宛如新生。
他將茶杯一一奉至十二位白衣女子麵前，動作自然，毫無居高臨下之意。
“諸位姑娘，請用茶。風雪勞頓，暖暖身子。”他的聲音溫和，如同這室內融融的暖意。
懷抱漆黑鳳頸琵琶的女子，坐在陳陽對麵首位，正是十二絕之首，名為商羽。
她此刻已摘下麵紗，露出一張清麗卻帶著幾分疏離與堅韌的臉龐，約莫二十七八歲，眼神銳利如昔，但深處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許。
她端起茶杯，指腹感受著瓷壁傳來的溫熱，目光落在陳陽身上，帶著審視與探究：“陳掌門，方才龍門一戰，我等技不如人，心服口服。你手下留情，又引我們來此，想必不隻是為了喝這杯茶？”
其他女子也紛紛摘下麵紗，露出各自的臉，有的清冷，有的溫柔，有的英氣，但現在都帶著同樣的疑問，目光都集中在陳陽身上。
她們的名字也和她們手裡的樂器有關：彈古琴的叫徵蘭，吹玉笛的叫角泠，吹洞簫的叫宮商，彈箜篌的叫徵徵，彈阮鹹的叫羽徵，還有拿笙、塤、鐘、磬、鼓、瑟的姐妹，分彆叫笙和、塤幽、鐘磬、磬清、鼓韻、瑟弦。
陳陽也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散熱氣，並未直接回答商羽的問題，而是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幻音閣天音十二絕，名動江湖。音律一道，修至極境，可通鬼神，可撼人心。此等絕藝，不該埋沒於江湖仇殺，更不該……淪為權貴私器。”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像重錘敲在十二人心上。
商羽端著茶杯的手，幾乎看不出來地抖了一下。她們確實是被杜家指使來的，雖然不是心甘情願，但也脫不了乾係。
陳陽放下茶杯，眼神變得很深，像是能看透很多事，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經曆過風霜的感覺：“諸位可知，我為何執意要整合玄門各派？”
他停了一下，在整理思緒，也在給她們時間想想。
“當年屈原在江邊走，眼看國家要亡了，歎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求索的是什麼？不是他自己能不能活命，是擔心國家社稷的安危，是怕禮樂文明斷了根啊！”
陳陽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很有分量，他講古人的故事，一下子就把話題拉到了家國情懷和文明傳承的高度。
“再說諸葛武侯，躬耕南陽，本可避世逍遙。然感念先主三顧之恩，更因‘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之大義，遂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他所守的，是心裡那份要匡扶漢室、保住正統的信念！”
“還有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等胸懷，豈是為一門一派的興衰榮辱？”
陳陽的目光掃過眾人，帶著灼人的溫度，“玄門之術，奇門遁甲、符籙丹鼎、音律奇功……皆是我華夏先民智慧之結晶，文明之瑰寶！它們不應隻是江湖爭鬥的籌碼，或是達官顯貴把玩的奇技淫巧！”
他雙手按在茶桌上，身體微微前傾，那股沉穩裡蘊含的巨大力量又散發出來，像平靜海麵下的暗湧：
“諸位請看當今世道！表麵承平，實則暗流洶湧。東瀛玄洋社，狼子野心，以文化滲透為幌子，行竊取我國秘術、擾亂我國風水！西方某些隱秘組織，對我華夏古老傳承更是虎視眈眈！他們覬覦的是什麼？是能改變地脈的堪輿秘術，是能影響人心的音律奇功，是能溝通天地的符籙陣法！是他們眼中足以顛覆平衡的‘超然力量’！”
“而我們呢？”陳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痛心疾首的質問，“玄門各派，有的像龍虎山、武當山那樣，關起門來自己玩，把本事藏著掖著，生怕彆人學去一點；有的像一些歪門邪道，為了點錢，甘願當走狗，甚至把祖宗傳下來的秘法賣給外國人！更多的，就像你們幻音閣這樣……”
他看向商羽等人，目光銳利而坦誠，“身懷絕技，卻被門派規矩困住，被時勢所迫，空有一腔報國之心，卻找不到值得追隨的明主，找不到一條正路！隻能隨波逐流，甚至……身不由己。”
商羽的呼吸變得有點急促。
陳陽的話，句句都戳中了她們心底最深的痛處和迷茫。她們空有這驚天動地的音功，卻隻能被杜家那樣的權貴呼來喝去，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這不是一種悲哀嗎？閣主商清徽又何嘗不想為這天下，為這文明做點事？隻是這亂糟糟的世道，哪裡去找那盞值得信任的明燈？
陳陽的目光變得柔和而堅定，如同磐石：“陳某不才，承蒙國家信任，掌宗教事務之職。不是為了權力，隻為在這風雲激蕩之際，為我華夏玄門，尋一條出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整合玄門之力，放下門戶之見，立下規矩，將這種‘超然之力’，用到守護華夏文明、維護國家安定的正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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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還在飄的細雪和風雪中沉默的龍門石窟。那些佛像不說話，卻看儘了千年的變遷。
他的背影挺拔如鬆，白發在屋裡溫暖的光下閃著銀光，聲音沉穩而充滿力量，帶著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跟隨的感召力：
“這不是一個人能做成的事，也不是打一仗就能解決的。這是關係到文化會不會斷根、國家安不安全的千秋大事！需要無數誌同道合的人，放下私心，抱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胸懷，一起使勁兒！”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天音十二絕每一張被觸動、動容的臉，聲音洪亮，敲打在她們的心上：
“商羽姑娘！徵蘭姑娘！角泠姑娘！還有諸位姐妹！”他一一點名，每一個名字都念得清晰而鄭重，
“你們身懷絕技，心裡也有大誌向，難道就甘心讓這絕世的天籟之音，永遠沉寂在私人恩怨和權力遊戲的陰影裡？難道就不想讓它響起來，成為守護這壯麗山河、傳承這偉大文明的浩然正氣歌？！
“陳某在此，不是用武力壓你們，也不是拿高官厚祿誘惑你們！”
陳陽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諾千金的重量，
“我隻問一句：你們願不願意跟我陳陽一起，用你們胸中的學問，手裡的樂器，去做那補天的石頭，力挽狂瀾的支柱，為這偉大的華夏，守住這千年不滅的文明火種？！”
話音落下，茶室裡一片安靜。隻有爐火劈啪，茶水微沸的輕響，以及十二位女子明顯急促起來的呼吸聲。
商羽緊緊攥著手裡的茶杯，手指關節都捏得發白了。她腦子裡閃過閣主商清徽常常對著月亮發呆，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憂慮和不甘；閃過姐妹們被迫去做那些違背良心任務時的沉默和壓抑；閃過剛才龍門雪穀裡，陳陽吟詩作劍、氣衝雲霄的樣子，那五虎上將護道、睥睨四方的威風，還有現在他字字句句說的家國大義、文明擔當！
能文：引經據典，把道理說得透徹明白，直指根本！能武：談笑間破了她們最厲害的“天音絕域”，更有神鬼莫測的手段！最難得的是這份心係天下、守護文明的赤誠和魄力！這不就是閣主，不就是她們苦苦尋找卻找不到的“明主”和“正道”嗎？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底衝上來，瞬間衝垮了所有的懷疑和距離。商羽“啪”地放下茶杯，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也顧不上。她清麗的臉上再沒有冰霜，隻剩下找到歸宿般的激動和決絕。
“陳掌門！”商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堅定，“今日龍門一戰，我等見識了掌門的通天手段！此刻雪齋一席話，更讓我等如撥雲見日，窺見大道所在！掌門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我幻音閣上下心中所想，卻苦於無路可通！”
她環視身邊同樣激動起身的十一位姐妹，徵蘭眼中含淚，角泠緊抿嘴唇，宮商等人亦是神情激蕩。商羽深吸一口氣，對著陳陽，雙手抱拳，深深一揖到底：
“商羽不才，代我幻音閣天音十二絕，願追隨陳掌門左右！即刻返回閣中，定當竭儘全力，說服閣主商清徽，以掌門為尊，整合玄門，共赴國難，守護我華夏文脈不絕！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願追隨陳掌門！守護華夏文脈！”
十一道清亮而堅定的女聲同時響起，整齊劃一，帶著豁出去的決心，在溫暖的茶室裡回蕩。
窗外，風雪似乎徹底停了。
一縷微弱的陽光，努力穿透厚厚的雲層，恰好落在了盧舍那大佛低垂的眼瞼上，仿佛那沉睡了千年的石佛，也在這一刻，露出了一絲悲憫而欣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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