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海西側，那座莊嚴肅穆的蘇式建築群厚重的紅木大門緩緩開啟。
初八午後的寒風裹挾著會議廳內尚未散儘的凝重與煙味，撲麵而來。
與會者魚貫而出，腳步或沉穩、或急促、或略顯沉重，彙入長安街初春凜冽的風中。
深灰色、藏青色的行政夾克彙成一片流動的深海，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湧向各自的座駕。
陳陽走在人流中，步伐不疾不徐。白發在寒風中紋絲不亂，深灰色的夾克熨帖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臉上依舊帶著那份沉靜的溫和，眼神深邃，仿佛剛才那場決定玄門未來格局、牽動無數神經的驚雷，隻是拂過他心湖的一縷微風。
剛走到停車場邊緣，一個掛著“新華通訊社”證件、眼神銳利的年輕記者便敏捷地穿過人群，將錄音筆遞到了陳陽麵前，話筒幾乎要碰到他的衣襟。
“陳司長！陳司長請留步！”記者的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我是新華社記者胡楊！剛剛結束的聯席擴大會議通過了玄門規範化管理的總體方案，您作為宗教政策法規司的領導，能否請您談談此刻的感想？您認為這場改革最大的難點和意義在哪裡？對未來有何展望？”
寒風卷起地上的微塵。
陳陽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迎向記者熱切的眼神和那黑洞洞的錄音筆。
他微微側身，避開風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玄門傳承千年，是華夏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規範管理，非為限製，而是正本清源，使其在新時代煥發生機，更好地服務於國家發展、社會安定和人民福祉。這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遠處巍峨的紅牆，語氣帶著一種穿透曆史的厚重感：“最大的難點？在於平衡。平衡傳統與現代，平衡監管與發展，平衡各方關切與整體利益。如同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導。關鍵在於建立一套科學、公正、透明且能被各方接受的規則體係。意義？在於守護。守護陰陽秩序，守護文明薪火，守護億萬普通百姓不受邪術侵擾的安寧生活。至於未來……”
陳陽嘴角浮現一絲極淡卻堅定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麵下湧動的暖流：“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我相信，在中央的堅強領導和各方的共同努力下，玄門這片古老的土地，終將開出符合時代精神、造福社稷蒼生的新花。”
他沒有慷慨激昂，沒有宏大敘事，隻有平實而精準的表述，將一場可能引發滔天巨浪的改革，錨定在“服務”、“守護”、“平衡”這些最樸素也最核心的價值上。
記者飛快地記錄著，眼中閃過一絲敬佩。這位年輕司長的格局與定力，遠超他的年齡。
陳陽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走向停車場深處那輛不起眼的黑色帕薩特。
司機張勝已拉開車門。
“陳司長，恭喜啊！這步棋，走得可真夠快的！”一個帶著明顯譏誚意味的聲音自身側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
陳陽腳步微頓，側身。隻見王淵與一位年約六旬、氣度沉凝的老者並肩走來。老者身材中等，麵容清臒，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如鷹，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正是王薇的父親，王家在廟堂的掌舵人之一，王政廷。
王淵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裡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一場大會，李家高屋建瓴，這‘玄門規範化’的大旗算是牢牢插穩了。我們這些跟不上趟的，也隻能在後麵搖旗呐喊了。隻是，”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尖刻，“步子邁得這麼大，陳司長就不怕扯著襠？”
王政廷抬手，輕輕按了一下王淵的手臂，動作隨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製止意味。他目光落在陳陽臉上，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公式化的微笑，聲音平和，卻字字如冰錐：“陳司長年輕有為，魄力驚人。李家有婿如此，玉京兄好福氣。規範化管理，利國利民，大勢所趨，王家自然鼎力支持。隻是，”他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釘住陳陽，“這舵輪交到年輕人手裡，方向固然要準，掌舵更要穩。廟堂水深，江湖樹大，還望陳司長……好自為之，莫要辜負了中央的信任和這來之不易的局麵。”
寒風卷起地上的細雪沫，打著旋兒。
陳陽臉上那抹慣常的溫和笑意絲毫未變，如同冰封湖麵不起波瀾。他微微頷首，目光坦蕩地迎向王政廷那極具壓迫感的審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
“王書記過譽，王教授言重。在其位，謀其政。玄門積弊千年，亂象叢生，已成國家肌體之癰疽，社會安定之隱患。規範化管理，非為一家之利，實為江山社稷之重，生民福祉之需。中央明斷乾坤，高瞻遠矚，陳陽不過儘己所能，拾遺補闕，略儘綿薄。”
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和，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廟堂水再深，深不過民心向背；江湖樹再大，大不過國法綱紀。隻要秉持公心，循正道而行，何懼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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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掃過王淵那張因嫉恨而微微扭曲的臉，最後落回王政廷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深邃：“王書記秉持公義，顧全大局，陳陽深感敬佩。改革之路，道阻且長，確需各方勠力同心，如臂使指。陳陽年輕識淺，經驗不足，日後若有疏漏之處，還望王書記及各位前輩不吝指點，扶正祛邪。這艘大船，終究要同舟共濟，方能劈波斬浪，駛向彼岸。”
一番話，滴水不漏。將個人立場完全融入國家大義，將將對王家的“期待”巧妙地轉化為一種責任綁定。既化解了對方扣上的“激進”、“不穩”帽子，又堵住了後續可能的刁難，更綿裡藏針地提醒王家：支持不是口號，要拿出實際行動。
王政廷眼中精光一閃，深深看了陳陽一眼。這個年輕人，比他預想的更難纏。言語間那份圓融與格局，那份對句式的精準把握，遠超其年齡。他臉上那公式化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絲，點了點頭：“陳司長深諳‘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之理，進退有據，後生可畏。同舟共濟，理所應當。淵兒，走吧。”他不再多言，轉身便走，姿態依舊從容，但背影卻透著一股被無形之力頂回的滯澀。
陳陽看著王家父子融入暮色中的背影，麵色平靜。他剛欲彎腰上車，又一個溫和而帶著不容置疑權威的聲音響起：
“陳陽同誌，稍等。”
陳陽再次直起身。隻見一位身著深灰色夾克、麵容儒雅、眼神溫潤中透著銳利的老者，在秘書陪同下走了過來。正是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秦正明。
“秦部長。”陳陽微微欠身，態度恭敬。
秦正明擺擺手，笑容親切：“彆拘禮。坐我的車吧，順路，正好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他指了指旁邊一輛低調的黑色奧迪a6。
陳陽心領神會，對張勝道：“你先回去。”隨即從容地走向秦正陽的車。秘書早已拉開後座車門。
車內空間寬敞舒適，暖氣驅散了外界的寒意，彌漫著淡淡的皮革清香。
秦正明與陳陽並排坐在後座。
車子平穩地彙入長安街的車流。
窗外，華燈初上，這座古老而莊嚴的城市在暮色中展現出另一番璀璨與忙碌。
秦正明沒有寒暄，開門見山，聲音沉穩：“陳陽同誌，今天的會，開得好啊。驚蟄的雷，算是炸響了。接下來，你的擔子，會很重。”
陳陽端正坐姿：“請部長指示。”
“關於江南書院副院長的任命，”秦正明目光深邃地看著陳陽，“組織程序已經走完。上官院長親自提名，中央綜合考慮你的學識、能力以及在推動玄門規範化中展現的戰略眼光和協調能力，已經正式批複。任命文件，初十前後就會下達。”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征詢，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按照慣例，江南書院副院長，一般會兼任金陵大學黨委書記。現任金大的周書記，年齡也快到線了。組織上的意思，是希望你一並接下這副擔子。金陵大學是百年名校，底蘊深厚，平台更大。你意下如何？”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也是更重的責任。但陳陽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微微欠身，語氣真誠而清晰：“感謝組織信任和秦部長厚愛。金陵大學黨委書記一職，責任重大，關乎萬千學子未來，更需熟悉高等教育規律、深諳校園管理的資深領導擔綱。陳某自知才疏學淺，且目前精力，當聚焦於玄門規範化這一關乎國家安全的破冰之舉，實難兼顧。懇請組織另擇賢能。”
他抬眼看向秦正明，眼神坦蕩而堅定：“至於江南書院副院長之職，陳陽願竭儘全力。此職核心，在於平衡江南玄門各方勢力，彌合書院與中央的間隙，推動其融入規範化體係，為後續全麵鋪開奠定基礎。這需要深入江湖，團結宗教，協調地方，更需心無旁騖。若再分心於大學繁巨之行政，恐兩相耽誤，有負組織所托。”
理由充分，態度謙遜，更將“團結宗教”、“平衡廟堂與江湖”這一核心任務點明，暗示這才是他接受“副院長”一職的真正使命所在。
秦正明眼中精光一閃，深深地看了陳陽一眼。他閱人無數，自然明白陳陽這番話背後的深意：他並非不慕高位，而是清醒地選擇了更能發揮其獨特價值、也更契合當前中央核心關切的戰場。這份清醒的取舍和精準的定位，遠超常人。
“好！”秦正明撫掌，臉上露出由衷的讚賞，“不慕虛位，心係大局，知責儘責！陳陽同誌，我沒看錯人！金陵大學的事，組織上會重新考慮。江南書院這副擔子，你就放心大膽地挑起來！組織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推心置腹的意味：“江南之地，士族豪強盤踞，書院內部亦是暗流湧動。上官無憂雖表態支持，但其根基深厚，態度尚需觀察。王家在江南的觸角也不容小覷。你此去，平衡、引導、整合，必要時……也要有雷霆手段！放手去做，隻要於國有利，於改革有益，中樞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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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交底，分量極重！
“秦部長放心，定不辱使命。”陳陽鄭重回應，沒有豪言壯語，隻有沉甸甸的承諾。
車子駛過繁華的街區，窗外霓虹初上。
秦正明靠在椅背上，轉換了話題，語氣帶著長者對後輩的關切：“對了，接下來去哪？回單位還是回家？讓司機送你。”
“謝謝部長，麻煩前麵路口停一下，我去趟琉璃廠的‘藏真齋’。”陳陽答道。
“哦？那個快倒閉的古玩店？”秦正明有些意外，隨即了然一笑，“也好，大戰在即，需要靜氣，養養心神。不過陳陽啊，”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深意，“這廟堂江湖，步步驚心。玄門規範化的雷炸響了，接下來就是疾風驟雨。切忌鋒芒太露，要懂得藏鋒守拙，更要……廣結善緣，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卻可能關鍵時刻起大作用的‘善緣’。有時候，一個不起眼的鋪子，一個邊緣的人，或許能讓你看到局中看不到的死角。”
“部長教誨，銘記於心。”陳陽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