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陽很自然地在那張油膩的小桌旁,孫超對麵的塑料凳上坐下。
“老板,加二十個肉筋,十個板筋,倆大腰子,再來兩瓶冰啤。”他揚聲招呼,語氣熟稔得像這裡的常客。
孫超被這突如其來的同桌者弄得一愣,抬起沾著油光的臉。
當孫超看清陳陽的容貌時……雖然陳陽的頭發已是墨黑,但那沉靜的氣質、深邃的眼眸,尤其是那張在網絡熱搜視頻和地下車庫現場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臉。孫超的身體瞬間僵住,眼神裡閃過慌亂、窘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卑。
是那個讓錢德坤瞬間變臉甩了張莉莉的男人!是那個在燕大講台上侃侃而談、被無數人追捧的年輕教授!
巨大的階層落差讓孫超如坐針氈,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結結巴巴道:“對、對不起,我吃完了,您……您慢用。”說著就要逃離這令他窒息的尷尬。
“彆急。點多了,一起吃點吧。”陳陽的聲音帶著奇特的安撫與不容抗拒的力量。
孫超的腳步頓住,看著陳陽平靜的眼神,那裡麵沒有憐憫,沒有鄙夷,隻有一種近乎自然的坦誠。他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慢慢坐了回去,雙手卻無處安放地搓著膝蓋,不敢與陳陽對視。
陳陽從煙盒裡彈出一支煙,遞向孫超。
“謝……謝謝,不會。”孫超慌忙擺手。
“不介意吧?”陳陽將煙叼在自己唇間,拿出打火機。
“您請便,您請便。”孫超連連道。
“啪”一聲,火苗竄起,點燃了煙絲。
陳陽深吸一口,緩緩吐出青灰色的煙霧,隔著繚繞的煙圈,靜靜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被生活磋磨得棱角漸失的年輕人。他沒有立刻說話,仿佛在等待,又仿佛隻是在享受這片刻的煙火喧囂。
孫超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仿佛內心那點可憐的自尊和巨大的委屈都被看了個通透。他猛地灌了一口剩下的啤酒,酒精壯膽,帶著破罐破摔的衝動,率先開口,聲音有些發哽:“陳……陳教授是吧?您要是來看我笑話的,現在也看到了。我孫超,沒本事,沒背景,女朋友跟人跑了,自己就是個送外賣的,活脫脫一個現實版的笑話!”
陳陽撣了撣煙灰,目光投向夜市更深處那些光怪陸離的招牌,平和地說道:“笑話?誰規定人生必須按某種劇本走?黑格爾說,‘存在即合理’,但這‘合理’並非道德認可,而是曆史與現實的必然性。你、我、張莉莉、錢德坤,乃至這夜市上的每一個人,都處在社會這個巨大結構中的特定位置。你的憤怒和挫敗,源於你所在的階層在資源分配、發展機會與話語權上的結構性困境。這不是你個人的失敗,而是轉型期社會陣痛在個體身上的集中體現。”
孫超愣了一下,顯然沒完全聽懂,但那股文縐縐的學術味兒讓他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一絲被冒犯。
他嗤笑一聲,帶著明顯的嘲諷:“陳教授,您這些大道理,在課堂上講講就行了。您是高高在上的大教授,社會的精英階層,您怎麼能懂我們這些底層人的苦?您站在講台上說得再天花亂墜,這個社會,該是怎樣,還是怎樣!有錢的越有錢,沒錢的拚死拚活也就混個溫飽!”
“正因其‘該是怎樣還是怎樣’,才更需要看清它運行的規律,而不是沉溺於情緒。”陳陽的語氣依舊平穩。
他抽了口煙,續道:“縱觀古今,任何一個處於劇烈工業化、城市化轉型期的社會,都必然伴隨階層流動加速、傳統倫理解體、價值觀混亂與貧富分化加劇。英國圈地運動時的‘羊吃人’,美國‘鍍金時代’的貧民窟與寡頭壟斷,東瀛經濟泡沫破裂後的‘失落的二十年’……其社會撕裂與個體痛苦,遠比今日更甚。這不是為現狀辯護,而是指出,這是特定發展階段幾乎不可避免的代價。”
他頓了頓,看向孫超:“關鍵在於,我們怎樣看待並應對這種‘陣痛’。我黨推動改革,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釋放了巨大生產力,讓數億人脫貧,這是不爭的事實。但蛋糕做大的同時,分配環節出了問題,區域發展不平衡、城鄉二元結構、資本無序擴張、就業、醫療、教育、養老……這些‘大山’壓在許多像你一樣的年輕人身上。國家看到了這些問題,也在努力調整,‘共同富裕’被提上日程,鄉村振興、稅製改革、反壟斷、健全社保體係……都是在試圖疏通這板結的土壤。但船大難掉頭,任何一項改革都牽動無數利益神經,需要時間,也需要智慧,甚至需要犧牲。”
這時,老板端著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和大腰子上桌,濃鬱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陳陽拿起一串肉筋,很自然地咬了一口,邊嚼邊說:“我理解你的困境。國家宏觀上一天天強大,gdp早已位居全球第二,但具體到每個像你這樣的個體,可能感覺紅利遙遠,壓力切近。你恨的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這種無力改變自身命運的絕望感,甚至恨自己投胎的技術不好,就像覺得自己是新時代的‘駱駝祥子’,再怎麼拉車,也買不起自己的‘車’,過不上想要的生活,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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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超被說中心事,悶頭喝酒,不說話。
陳陽端起剛剛送來的冰啤,給孫超倒滿,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接著慢條斯理地說道:
“但是你想過沒有,縱向比較,剔除通貨膨脹因素,在當下的生產力水平和社會組織下,底層民眾所能獲得的物質保障、信息渠道、乃至最基本的生存尊嚴,其實是華夏五千年曆史上最好的時期,沒有之一。這絕非虛言!你可以去問問你的父輩、祖輩,他們經曆過什麼?饑荒、戰亂、朝不保夕!”
“當然,橫向比較,與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比,落差巨大。人的欲望被市場經濟和消費主義無限刺激,但現實能滿足的總是有限。這是個悖論。”
說到這裡,他舉起酒杯,向孫超示意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口:“人生沒有多少天,怨天尤人改變不了任何事。重要的是認清現實,放平心態。不是說躺平,而是接受起點,然後尋找出路。開心不是放棄追求,而是在追求的過程中,不被焦慮和怨恨吞噬。”
孫超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著陳陽:“出路?我能有什麼出路?沒學曆,沒技術,就隻能賣力氣。送外賣,跑斷腿,也攢不下幾個錢,買房買車連個首付都湊不齊。傳統行業,送外賣、跑快遞、進工廠……哪個不是人滿為患?哪個不是一眼望到頭?偶爾……偶爾甚至想過去擼網貸,好歹瀟灑幾天。”
“傳統行業的蓄水池確實已經滿了,甚至溢出來了。”
陳陽放下酒杯,目光依舊沉靜。
“新的機遇正在誕生。當前國家正在推動高質量發展,瞄準的是科技前沿和產業升級。彆覺得這些離你很遠。我國在2030年之前,人工智能的應用和普及率目標是超過百分之九十。這不是科幻,是正在發生的現實!其中不僅僅是造芯片、搞算法,意味著海量的應用場景和配套服務,更意味著無數新的職業、新的機會!”
“就像當年互聯網剛興起時,誰能想到會有‘電商運營’、‘網絡主播’、‘滴滴司機’以及……‘外賣騎手’這樣的職業?這些在當時看來匪夷所思的職業,養活了多少人?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軌跡?現在,人工智能訓練師、數據標注師、人機交互優化師……這些崗位缺口巨大!”
“比如,‘人工智能訓練師’這個新興職業,不需要你是博士碩士研究生,但需要你懂數據標注、模型調優、場景理解。這些技能,通過線上課程和短期培訓完全可能掌握。門檻,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高不可攀!”
孫超眼中閃過一絲微光,隨即黯淡下去:“我?學那個?陳教授,您彆拿我開玩笑了。我高中畢業,腦子笨,也沒那運氣。”
陳陽微微搖頭:“誰都不是天選之子。拿破侖說‘機會隻偏愛有準備的頭腦’。當下的機遇,就藏在強國戰略指向的行業裡。人工智能、新能源、生物醫藥、高端製造……這些領域會催生出大量不需要傳統高學曆,而是需要新技能、新思維、新學習能力的崗位。關鍵在於,你是否願意跳出舒適區……是的,送外賣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舒適區’,因為熟悉且無需動腦……一個人要想進步,就必須不斷地去學習,去擁抱變化,做時代的弄潮兒,否則隻能被時代的浪頭拍死在沙灘上。”
他看著孫超,認真地問:“我現在問你,孫超,你願意去學習嗎?願意嘗試抓住人工智能這波浪潮,哪怕從最基礎的崗位做起?”
孫超被陳陽的目光和話語震住了,他從未想過自己這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外賣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竟然能和“人工智能”、“時代浪潮”這些宏大而遙遠的詞彙扯上關係。
他內心掙紮著,一方麵,他本能地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是這位教授吃飽了撐的拿他消遣;另一方麵,陳陽話語中描繪的那絲可能性,又像黑暗中的一點螢火,微弱卻誘人。他感覺喉嚨發乾,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
“……願……願意是願意……”孫超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聲音沙啞,“可是……怎麼學?學了又怎麼入門?我沒錢,也沒門路。這京城這麼大,機會是多,可哪有一個是給我這種人準備的?”
陳陽沒有立刻回答,站起身,走到忙碌的燒烤攤主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燒烤攤主在圍裙上擦了擦油乎乎的手,從油膩的記賬本上撕下半張紙,又遞過來一支筆頭被咬得坑坑窪窪的圓珠筆。
陳陽道了聲謝,回來在油膩的桌上飛快地寫自己的名字和聯係電話。
“這是我的聯係方式,想清楚了,決定要拚一把,去華立大廈,他們會給你安排入門培訓和考核機會。記住,這不是施舍,是給你一個參與競爭的門票。能不能留下,看你自己的努力和悟性。”陳陽將紙條推到孫超麵前。
孫超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小小的紙條上,仿佛有千斤重。他遲疑著,內心天人交戰。接受?意味著要徹底打破現有的雖然痛苦但熟悉的生活模式,投入一個完全未知的且可能再次失敗甚至更慘的領域。拒絕?意味著繼續在這條看不到儘頭的泥濘路上掙紮,直到被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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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張莉莉鄙夷的眼神,想起錢德坤的傲慢,想起父母佝僂的背影,想起自己無數個在寒風中、在暴雨裡奔波的日夜……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張紙條,將它折好,塞進了工服內側的口袋,仿佛揣著一個不敢輕易觸碰的夢。
“謝謝……陳教授。”他低聲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陳陽點點頭,拿起桌上最後一串腰子,幾口吃完,然後用紙巾擦了擦手和嘴,站起身,拍了拍孫超的肩膀:“任何時候,彆丟掉野心,更彆看不起自己。人活一口氣。這口氣,不是怨氣,不是戾氣,是向上的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