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
丹陽宮。
章台殿。
殿內彌漫的香氣變了質。
不再是清蒸銀魚的鮮甜,不再是紅油野蜂蜜烤獐子的濃香,不再是燉煮鱉裙的膠質芬芳。
此刻的空氣裡,塞滿了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氣——
一種混合了河底淤泥、腐爛水草、浸泡腫脹的動物屍體、以及某種更深沉、更令人作嘔的……
億萬生靈被煮爛後析出的油脂與骨髓混合的惡臭!
這股味道如同無形的、粘稠的油膏,糊住了每一個人的口鼻,鑽進肺腑,沉甸甸地墜在胃袋深處,攪動著剛剛咽下的珍饈美饌,讓它們翻騰、發酵、散發出腐敗的酸氣。
楚王熊橫癱坐在他那張鎏金嵌玉的王座上。
華麗的大紅金鳳袍前襟,被他自己噴出的、混雜著魚糜蟹膏的穢物染成了肮臟的醬紫色。
他肥碩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驅散的……濕冷。
那股從漢水方向、從鄢城方向、從腳下這片被無形水汽浸透的土地深處透上來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濕冷。
他感覺自己的骨頭縫裡都在往外滲著冰水。
“嘔……咳咳咳……”
他乾嘔著,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卻吐不出任何東西,隻有膽汁的苦澀在舌尖蔓延。
他試圖抬起手,想喚人再倒一杯冰鎮蜜酒壓一壓,卻發現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
他抬眼,視線模糊地掃過殿內。
歌舞早已停了。
舞姬們瑟縮在角落,華美的鮫綃紗裙沾滿了濺落的湯汁油汙,如同被暴雨打蔫的殘花。
樂師們抱著瑟、琴,手指僵硬地搭在弦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殿外那片被灰暗水汽籠罩的天空。
空氣中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和偶爾一兩聲壓抑不住的、帶著濃重楚地口音的啜泣。
令尹昭滑,那位須發皆白、終日沉迷丹鼎的老者,此刻正蜷縮在離王座不遠的一張矮幾旁。
他手裡死死攥著一個巴掌大的紫砂丹爐,爐口還殘留著幾縷未散的青煙。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爐口那點微弱的餘燼,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念誦某種早已失傳的、祈求水火既濟的古老咒語。
然而,他那枯瘦的手指卻在劇烈地顫抖,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一滴渾濁的老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沾著油漬的桐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報——!!!”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喊,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夜梟,猛地撕裂了殿內死寂的空氣!
一個渾身泥漿、鎧甲歪斜、頭盔不知丟在何處的楚軍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撲進大殿!
他臉上糊滿了黑黃色的泥水,隻有一雙眼睛因極度的恐懼而瞪得溜圓,布滿血絲,幾乎要凸出眼眶!
“大王!令尹!柱國將軍!不……不好了!漢水……漢水倒灌了!鄢城……鄢城沒了!全……全淹了!水……水頭……水頭已經過了雲夢澤西口!正……正朝著郢都……撲……撲過來了啊——!!!”
他喊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徹底劈了叉,帶著哭腔,身體因脫力而癱軟在地,隻剩下胸膛劇烈地起伏,如同離水的魚。
“撲……撲過來了?”
熊橫喃喃地重複著,胖臉上的肥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
他猛地扭頭,望向殿外!
透過那高大敞開的殿門,越過層層疊疊的宮闕飛簷,他能看到遠方天際線——那裡!
一片巨大到吞噬了半個天空的、翻滾著汙濁黃黑色泡沫的水牆!
正以一種令人絕望的速度,朝著郢都的方向碾壓而來!
水牆之下,隱約可見無數翻滾跳躍的黑色斑點——
那是被洪水卷走的樹木、房梁、以及……腫脹的人畜屍骸!
“噗通!”
一聲悶響!
熊橫那肥胖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從王座上猛地滑落下來!
沉重的身體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他像一隻被翻了殼的烏龜,四肢徒勞地掙紮著,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口中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絕望嘶鳴。
他眼中最後一點象征著王權的、強撐出來的光,徹底熄滅了。
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如同那滔天洪水般洶湧而來的恐懼和絕望!
“王上!”
幾個內侍驚慌失措地撲上去想攙扶。
“滾開!”
一聲暴喝!
如同受傷猛虎的垂死咆哮!
一直如同鐵塔般矗立在殿角、沉默得如同青銅雕像的柱國將軍景翠!
動了!
他猛地轉身!
那身象征楚國最高武勳的青銅重甲,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絕望的寒光!
他一步踏出!
沉重的戰靴踏在桐木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震得整個大殿似乎都晃了一下!
他沒有去看地上掙紮的楚王!
也沒有看癱軟的傳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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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沒有看角落裡瑟瑟發抖的舞姬樂師!
他那雙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如同兩柄淬了劇毒的匕首!
死死地!
死死地釘在了——令尹昭滑!
那個依舊捧著丹爐、如同石化般的老者身上!
“昭滑——!!!”
景翠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鐵鏽!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來的!
帶著刻骨的恨意!
帶著被欺騙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帶著整個楚國即將傾覆的絕望悲鳴!
“你的仙丹呢?!”
“你的水火既濟呢?!”
“你的龜甲卜筮呢?!”
“都他媽喂了狗了嗎——?!”
他猛地揚起手臂!
那蒲扇般的大手!
帶著千鈞之力!
裹挾著積壓了數月的屈辱、憤怒和絕望!
如同九天落下的雷霆!
狠狠朝著昭滑枯瘦的身體——扇了過去!
“啪——!!!”
一聲清脆響亮到令人頭皮炸裂的耳光聲!
響徹整個死寂的大殿!
昭滑那乾瘦如柴的身體,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枯葉!
輕飄飄地、毫無反抗之力地飛了出去!
手中的紫砂丹爐脫手飛出!
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
“哐當——嘩啦!”
丹爐狠狠砸在遠處一根巨大的蟠龍金柱上!
瞬間四分五裂!
爐內殘餘的、混合著硫磺、朱砂、鉛汞的灰黑色丹渣!
如同肮臟的膿血!
混合著紫砂碎片!
四散飛濺!
糊滿了金柱上那象征著楚國氣運的蟠龍圖騰!
也糊在了旁邊一個躲閃不及的舞姬驚恐扭曲的臉上!
昭滑的身體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發出一聲沉悶的骨裂脆響!
他蜷縮著,如同被開水燙過的蝦米,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地板,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絕望嘶鳴。
半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烏紫發亮,嘴角滲出一縷暗紅的血絲。
他渾濁的眼睛裡,最後一點屬於“仙人”的迷離光彩徹底消散,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如同死水般的空洞和……
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大夢初醒般的荒謬與自嘲。
仙丹?
水火?
龜甲?
在真正的滅世洪流麵前,不過是一把被碾成齏粉的香灰!
郢都水門。
外城。
渾濁的、翻滾著無數泡沫和朽木碎屑的洪水,如同億萬條饑餓的黑色巨蟒,終於撕開了郢都最後一道象征性的防線——
那道早已被恐慌和絕望蛀空了意誌的水門閘口!
“轟——嘩啦啦——!!!”
巨大的水門木閘在狂暴水流的衝擊下,如同朽爛的枯枝般斷裂、崩碎!
渾濁的浪頭裹挾著折斷的巨木、破碎的船板、以及無數在水中沉浮掙紮、發出非人慘嚎的楚軍士兵和百姓!
如同決堤的黑色熔岩!
洶湧澎湃地灌入了郢都城內!
水!
不再是水!
是粘稠的、散發著濃烈腐臭的死亡泥漿!
它沿著郢都縱橫交錯的街道瘋狂奔湧!
衝垮了低矮的民房!
卷走了街市上琳琅滿目的貨物!
淹沒了來不及逃走的牲畜!
吞噬了無數哭喊奔逃的生命!
整個郢都!
這座曾經繁華似錦、歌舞升平的楚國心臟!
在短短幾個時辰內!
變成了一片漂浮著屍骸、垃圾、斷木、以及絕望哭嚎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