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河的水汽還沒散儘,糧隊的車輪就在晨露裡碾出兩道濕痕。李硯勒住馬韁回望青州城,那道青灰色的城牆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像塊浸了水的臟布。馬五牽著最後一輛糧車趕上來,車板上還沾著昨夜篩出的沙土,被露水浸得發黑。
“先生,王奎那廝在後頭磨磨蹭蹭,說馬鞍子壞了要修。”馬五往身後啐了口,“我看他是故意拖延,想給周明送信。”
李硯調轉馬頭,看見王奎正蹲在路邊,讓親兵用草繩捆著斷裂的鞍橋,眼睛卻不住瞟向青州方向。孫六按刀站在他身後,靴底碾著塊碎石,顯然沒少給這夥人使絆子。
“讓他修。”李硯淡淡道,“告訴孫六,彆真傷了人,留著還有用。”
馬五咧嘴笑了:“明白,就吊著他玩。”
糧隊行至晌午,路邊的草木漸漸稀疏起來。原本該是秋收後翻耕的田地,此刻卻長滿半人高的蒿草,田埂上的稻草人被風撕得隻剩破布,在半空搖搖晃晃像吊死鬼。阿翠扒著糧車擋板往外看,突然拽住李硯的衣袖:“先生,你看那些人。”
李硯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道旁的土坡上蹲坐著十幾個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個個麵黃肌瘦,褲腿鬆垮得像掛在竹竿上。有人看見糧隊經過,掙紮著站起來,伸出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縫裡嵌著黑泥。
“他們……他們怎麼腫成這樣?”阿翠捂住嘴,聲音發顫。
那些人的臉和手腳都泛著不正常的浮腫,皮膚緊繃得發亮,像是一戳就能流出水來。有個老婆婆懷裡抱著個孩子,孩子的眼睛腫得隻剩條縫,嘴唇乾裂起皮,正有氣無力地哼唧著。
李硯翻身下馬,從糧袋裡抓了把糙米走過去。剛靠近就聞到股奇怪的腥氣,不是汗臭,倒像是醃菜放壞了的味道。
“老鄉,”他把糙米遞過去,“這是怎麼了?”
老婆婆哆嗦著接過米,卻沒往嘴裡送,而是塞給懷裡的孩子。孩子含著米粒,半天嚼不動,突然哇地哭起來,哭聲細弱得像小貓。
“缺鹽啊……”老婆婆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快三個月沒嘗過鹽味了,村裡已經死了十幾個,都是腫死的……”
李硯心頭一沉。他在曆史課上學過,長期缺鹽會導致電解質紊亂,引發全身浮腫,嚴重的會臟器衰竭而死。這哪裡是天災,分明是人禍。
“息州的鹽鋪呢?”他追問,“官府不管嗎?”
“鹽鋪?”旁邊一個瘸腿漢子啐了口,“都被趙虎那狗東西霸占了!一鬥糧換半兩鹽,還摻著沙土!上個月有戶人家想偷偷去河裡煮鹽,被趙虎的人打斷了腿,扔在河灘上喂了野狗!”
“趙虎?”
“就是息州最大的鹽商,”漢子咬牙切齒,“他表哥在炎國當差,聽說炎國那邊給了他好處,讓他卡著息州的鹽,好逼我們歸順炎國。”
李硯皺起眉。炎國的手竟然伸到了這裡。他回頭看了眼糧隊,突然對馬五道:“先分些糧食給他們,再燒鍋熱水。”
“先生,這……”馬五有些猶豫,“咱們的糧食得留著交差……”
“執行命令。”李硯的聲音不容置疑,“人都死光了,糧食交給誰?”
馬五不敢再勸,趕緊招呼弟兄們卸糧燒水。阿翠跟著孫六去給孩子們喂水,回來時眼圈通紅:“先生,有個小娃娃快不行了,他娘抱著他哭,說就想要點鹽……”
李硯從行囊裡翻出個油紙包,裡麵是他從王都帶來的精鹽,本想留著應急用的。他把紙包遞給阿翠:“去給那孩子兌水喝,少放一點。”
阿翠眼睛一亮,捧著紙包跑了。李硯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非戰策》裡寫的“軍無委積則亡”,原來不僅是軍隊,百姓沒了生存物資,國家也一樣會垮。
糧隊重新啟程時,那十幾個百姓跟在後麵,一步一磕頭。李硯讓馬五又留下兩袋糧食,心裡卻清楚,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傍晚時分,息州城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與青州不同,這座城的城門大開著,城樓上連個守軍都沒有,隻有麵褪色的旗幟在風裡耷拉著。護城河的水綠得發稠,漂著些不知名的穢物,老遠就能聞到臭味。
“不對勁。”孫六勒住馬,“哪有城門大敞著的?”
李硯示意隊伍停下,讓兩個弟兄先去探查。沒過多久,弟兄們跑回來,臉色難看:“先生,城裡的商鋪大多關著門,街上的人少得可憐,個個跟道旁那些人一樣浮腫,還有……還有人躺在路邊不動彈。”
李硯心裡咯噔一下,催馬進城。剛穿過城門洞,就看見牆角蜷縮著個漢子,嘴唇烏青,眼睛半睜著,胸口幾乎沒起伏。阿翠嚇得躲到李硯身後,緊緊攥著他的衣角。
“還有氣嗎?”李硯翻身下馬,伸手探向漢子的鼻息。
“彆碰他!”旁邊突然竄出個穿粗布袍的老者,手裡拄著根銅頭拐杖,“這是腫死的,碰了不吉利!”
李硯縮回手,打量著老者。這人雖然也麵黃肌瘦,但眼神清亮,不像普通百姓。“老人家,這裡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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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歎了口氣:“還能怎麼?鹽被趙虎壟斷了唄。前陣子太守想管,結果被趙虎的人堵在府裡三天,出來後就再也不敢吭聲了。”
“太守府在哪?”
老者往城中心指了指:“就在那棵老槐樹下,不過我勸你彆去,趙虎的人說不定就在那兒等著呢。”
李硯謝過老者,讓孫六帶一半人看守糧車,自己則帶著馬五和幾個弟兄往太守府去。街上的房屋大多門窗緊閉,偶爾有扇門開條縫,探出雙浮腫的眼睛,見是生人又趕緊關上。
太守府的朱漆大門掉了塊漆,門環上鏽跡斑斑。李硯上前敲門,敲了半天,才有個老門房探出頭,睡眼惺忪地問:“誰啊?”
“靖安王征糧隊,求見太守。”
老門房上下打量著他們,嘟囔道:“又是征糧的?太守病了,不見客。”說著就要關門。
馬五伸手擋住門:“病了?我們剛進城就聽說,太守是被趙虎嚇病的吧?”
老門房臉色一變,張了張嘴沒說話。這時,門裡傳來個懶洋洋的聲音:“讓他們進來吧。”
李硯等人跟著門房穿過天井,院子裡的雜草長到了膝蓋高,廊下的鳥籠空著,籠門歪歪斜斜掛著。正廳裡,一個穿錦袍的胖子正癱在太師椅上,手裡把玩著個玉佩,看見李硯進來,眼皮都沒抬一下。
“王都來的?”胖子打了個哈欠,“要多少糧?府庫裡早就空了,自己去找趙虎要吧。”
“太守大人,”李硯盯著他,“息州百姓缺鹽垂死,你身為父母官,就眼睜睜看著?”
胖子終於抬起頭,臉上堆著油膩的笑:“李大人有所不知,趙虎背後有炎國撐腰,我這小身板可惹不起。再說了,百姓腫死幾個,總比我這太守掉腦袋強,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