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隊抵至寧州城外時,日頭正懸在半空,毒辣的陽光像熔化的金汁潑在青石官道上,蒸騰起肉眼可見的熱浪。李硯勒住馬韁,胯下的“踏雪”打了個響鼻,前蹄在滾燙的路麵上不安地刨了兩下。他抬手遮在眉骨上,眯眼望向城頭——那麵“寧”字大旗在熱風裡獵獵作響,邊緣被曬得發脆,守城士兵的灰甲反射著刺目的光,卻不見如息州那般劍拔弩張的戒備。
“先生,這城門守得倒鬆快。”馬五從後側湊近,攥著刀柄的手微微鬆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的痕跡還沒褪去。他肩頭的箭傷雖已用草藥包紮妥當,但抬手時仍能看出牽扯的僵硬,那日息州邊界的流寇襲擾,箭簇擦著肩胛骨飛過,至今皮肉下還凝著塊青紫。自那之後,隊伍裡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連拉糧車的騾馬都豎著耳朵,稍有風吹草動就掀著響鼻刨蹄子。
李硯沒應聲,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掃過城門口的盤查——兩個士兵正懶洋洋地翻著一個貨郎的竹筐,筐裡的胭脂水粉灑了半地,貨郎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撿拾,士兵卻抱著胳膊冷眼旁觀。當他們瞥見糧隊前排豎起的靖安王府令牌時,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其中一個揮了揮手,動作隨意得像在趕蒼蠅,就這麼放了行。這順遂得有些反常,李硯想起息州太守磨磨蹭蹭的推諉,想起那些被克扣的糧草和百姓怨憤的眼神,心裡那點疑慮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墜著,壓得人喘不過氣。
進了城,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軲轆軲轆”的聲響,在空蕩的街道上蕩開長長的回音。街道兩旁的鋪子倒是熱鬨,綢緞莊的夥計踩著高凳,正往竹竿上掛新到的湖藍綾羅,料子在風裡舒展,泛著水波似的光澤;斜對門的酒肆門口支著紅漆櫃台,掌櫃的用長柄勺往陶碗裡舀著琥珀色的酒,鹵牛肉的香氣混著酒香飄出半條街。可蹊蹺的是,往來百姓見了糧隊就像見了猛虎,紛紛往屋簷下縮,有個抱著陶罐的老嫗沒站穩,陶罐“哐當”一聲摔在地上裂成八瓣,渾濁的米漿濺了她滿褲腿,她卻顧不上撿碎片,連滾帶爬地往牆角縮,枯瘦的手死死扒著牆根,指節泛白得像要嵌進磚縫裡。
“這寧州人咋跟見了狼似的?”孫六從糧車旁探出頭,撓著後腦勺一臉困惑。他懷裡揣著從息州帶的烤餅,用油紙包著還溫熱,本想找個梳衝天辮的孩童換些新鮮蔬果,此刻卻僵在原地不敢邁步。街邊包子鋪的蒸籠冒著白汽,掌櫃的掀開籠蓋時,熱氣裡飄出的白麵香氣勾得人喉頭滾動,可那掌櫃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糧隊,嘴角的笑紋僵得像刻上去的。
李硯勒馬停在街角,韁繩在掌心繞了兩圈。他看著一個賣糖畫的老漢蹲在青石板上,手裡的銅勺在融化的糖稀裡攪了攪,手腕一翻,金色的糖絲落在石板上,勾勒出條鱗爪分明的龍,龍須翹得老高,眼珠用黑芝麻點著,活靈活現。一個紮紅繩的小童拽著老漢的衣角,仰著脖子奶聲奶氣地要糖吃,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老漢卻往太守府方向飛快地瞟了眼,喉結滾了滾,壓低聲音道:“吃啥吃?太守府的人剛過去,腰間都挎著刀呢,小心被抓去當差。”小童嚇得一哆嗦,攥著衣角的手猛地收緊,紅繩勒得脖頸發紅。
太守府的朱漆大門前,兩尊石獅子蹲在台階兩側,眼珠被往來人摩挲得油亮,泛著賊光。門房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見了糧隊的旗幟,扯著嗓子就往裡喊:“太守大人!征糧隊到啦——”那聲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在門洞裡撞出三四個回音。沒等李硯等人下馬,一個穿著藏青錦袍的中年男人已快步迎出來,麵團似的臉上堆著笑,眼角的褶子擠成了菊花,腰間的玉帶隨著腳步叮當作響,倒比他說話的聲音還先到。
“李公子一路辛苦!”寧州太守搶上兩步,雙手像鐵鉗似的握住李硯的手腕,掌心的汗順著指縫滲出來,濡濕了他的袖口。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卻在李硯手背上掐出幾道紅印,“王爺早有書信來,說公子是能安邦定國的棟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
李硯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指尖在袖口蹭了蹭,拱手道:“太守客氣,奉命征糧,叨擾了。”他的目光落在太守腰間的玉帶上,那玉質通透,泛著暖白的光澤,倒像是南疆的和田玉,在這中原小城見到,實在有些紮眼。
“哪裡的話!”太守側身引著眾人往裡走,嗓門亮得能震落門楣上的灰,“我是王爺帶出來的兵,當年在磐石關跟著王爺抗過炎國的,王爺的事就是我的事!快請進,我讓後廚燉了鹿肉,給弟兄們暖暖身子,這可是前幾日獵戶剛打的野鹿,鮮著呢!”
穿過三進院子,腳下的青石板漸漸換成了光潔的金磚,縫隙裡嵌著的青苔被打理得乾乾淨淨。第一進院的石榴樹結滿了紅燈籠似的果子,第二進院的水缸裡養著紅錦鯉,尾巴一甩就能攪起半缸漣漪。到了正廳,八仙桌上的宴席已擺得齊整——紅燒肘子冒著熱氣,油汁順著皮皺往下淌;青瓷碗裡盛著蜜餞金橘,果皮上還掛著晶瑩的糖霜;連酒壺都是嵌了螺鈿的,在窗欞透進的光裡泛著七彩的光。王奎的眼睛瞬間亮了,喉結上下滾動,剛要抬腿落座,被李硯用眼神按住——從城門到宴席,這一路順得像鋪了棉花,反倒讓人腳底發虛,總覺得下一秒就要踩空。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太守不必破費,”李硯在主位旁的椅子上坐下,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麵,紅木的紋理在指腹下凹凸不平,“此次前來,是為籌集三千石糧草。不知寧州倉儲是否充裕?”
太守正給李硯斟酒的手頓了頓,酒壺嘴的酒珠懸在半空,遲遲沒落下。他隨即拍著胸脯道:“三千石算什麼!莫說三千石,就是五千石,寧州也拿得出來!”他仰頭飲儘杯中酒,酒液順著嘴角流到下巴上,在藏青錦袍上洇出深色的痕,“我這就叫人去糧倉清點,保證顆顆飽滿,絕無半粒沙土!誰要是敢糊弄,我扒了他的皮!”
這話聽得劉三直皺眉,他往李硯身邊湊了湊,袍角掃過桌腿,帶起一陣風。青州為了兩千石糧差點掀了底,太守哭天搶地說倉裡隻剩發黴的糙米,怎麼到了寧州,三千石竟說得像撿柴禾似的輕巧?他偷偷拽了拽李硯的衣角,卻見李硯正盯著牆角博古架上的銅鼎——那鼎耳上的饕餮紋磨得模糊,邊緣泛著青綠色的鏽,看著倒像是前朝舊物,與這嶄新的宴席、鋥亮的酒壺格格不入,像幅精描細畫的工筆畫裡,硬生生點了個墨團。
宴席吃到一半,王奎已經啃完了整個肘子,油乎乎的手在袍角上蹭了蹭,含混不清地說:“還是寧州太守爽快,比某些磨洋工的強多了!就衝這鹿肉,我回去也得在王爺麵前多替太守美言幾句!”李硯沒接話,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寡淡,帶著股陳茶的澀味。他借故更衣走出正廳,廊下的風帶著石榴花的甜香,卻吹不散心頭的滯澀。
“劉三,”李硯在雕花廊柱旁停下腳步,聲音壓得很低,“去糧倉盯著,看看糧食成色,尤其是底層的麻袋,摸仔細些。”
劉三點頭應下,轉身時腰間的刀鞘撞在廊柱上,發出“咚”的輕響。
“馬五,”李硯又喚住另一個身影,“帶兩個人在府裡轉轉,留意下人的閒談,特彆是關於糧倉和去年雪災的。”
馬五“嗯”了一聲,貓著腰往後院走去,靴底踩在青苔上,悄無聲息。
後院的石榴樹比前院的更粗壯,枝椏上的果子紅得發紫,沉甸甸地墜著,把枝條都壓彎了。兩個灑掃的仆婦蹲在樹影裡擇菜,竹筐裡的青菜沾著泥,她們的手指在菜葉間飛快地翻動,把發黃的葉子掐下來扔在地上。馬五裝作係鞋帶湊近,耳朵像豎起來的雷達。
“……西倉的糧去年就發了雪災賑濟,當時為了湊數,連陳糧都挖出來了,哪來的三千石新糧?”穿藍布衫的仆婦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聲音壓得像蚊子哼。
另一個裹著頭巾的仆婦慌忙捂住她的嘴,指甲幾乎要掐進她臉頰肉裡:“作死啊!這話也是能說的?太守讓王主簿從最裡麵的陳糧堆裡翻呢,說是摻些新糧就能糊弄過去,你想挨板子?”
馬五心裡一沉,剛要再聽,就見太守的貼身小廝提著食盒匆匆走過,青布衫仆婦的話像被掐斷的弦,戛然而止。兩個女人頭埋得快抵到菜籃子裡,手指胡亂地扒拉著青菜,連葉子上的蟲洞都顧不上挑。
李硯立在廊下,聽著馬五帶回的消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玉佩是阿翠送的,用的是普通的岫玉,雕著隻歪歪扭扭的兔子,卻被他磨得光滑。後院的風帶著石榴花的甜香,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滯澀。那兩個仆婦的話像顆石子,在他心裡蕩開圈漣漪——西倉的糧去年就空了,如今要湊出三千石,隻能從陳糧堆裡翻,這太守的爽快,原是早有算計。
他轉身往正廳走,廊簷下的燈籠被風掀得搖晃,光影在青磚地上忽明忽暗,像極了此刻寧州的局勢。王奎還在和太守推杯換盞,嘴裡滿是恭維話,說太守是靖安王麾下第一忠臣,說寧州的富庶能抵半個靖安王都。太守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舉杯的手卻在袖口遮掩下微微發顫,杯沿的酒液晃出小半滴,落在金磚上洇開個深色的點。
“太守,”李硯落座時,故意把案上的賬冊往中間推了推,賬冊的紙頁在風裡掀動,發出“嘩啦”的輕響,“方才進城時,見百姓似乎對官府有些忌憚,倒是稀奇。”
太守的笑僵在臉上,酒杯頓在唇邊:“是、是有這麼回事,去年雪災時有些刁民搶糧,我處置了幾個,許是嚇著他們了。”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麵上畫著圈,“不過公子放心,糧倉的事絕無問題,我這就叫王主簿去辦,保證日落前點清三千石。
喜歡異界打仗太菜我教他們玩孫子兵法請大家收藏:()異界打仗太菜我教他們玩孫子兵法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