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後半夜開始下的。
林硯秋被窗欞上的劈啪聲驚醒時,牆上的掛鐘正指向淩晨三點十七分。她起身摸向床頭的台燈,暖黃的光暈漫過書桌,落在攤開的線裝筆記本上——那是祖父林振庭留下的考古手劄,紙頁邊緣已經泛黃發脆,墨跡在潮濕的空氣裡洇出淡淡的毛邊。
她的指尖停在某段批注上:“黑水河古河床剖麵,第三層夯土含朱砂,似與戰國祭祀有關。”字跡力透紙背,末尾的墨點重重戳在“祭祀”二字旁邊,像個未說儘的警告。
樓下傳來卷簾門被拉開的聲響,帶著鐵鏽摩擦的刺耳動靜。林硯秋披上外套下樓,古籍修複工作室的玻璃門已經蒙上了層水汽,她的合夥人老徐正蹲在門口,對著個裹著塑料布的紙箱發愁。
“剛收到的快遞,寄件人沒留名,隻寫了‘請林教授親啟’。”老徐搓著凍紅的手站起來,紙箱上印著“黑水縣航運局”的字樣,邊角被雨水泡得發脹,“黑水河那邊來的,不會又是哪個村民挖著破爛想找你鑒定吧?”
林硯秋撕開膠帶時,指尖觸到箱底的硬物。裡麵沒有填充物,隻有塊巴掌大的青銅殘片,裹在浸了河泥的棉布布裡。她把殘片放在工作台上,用軟毛刷輕輕掃去泥垢,放大鏡下,雲雷紋的紋路逐漸清晰——這種三層疊壓的回紋樣式,是戰國早期楚國祭祀禮器的典型特征,通常隻出現在王侯級彆的墓葬裡。
更奇怪的是殘片邊緣的齒痕。不是自然侵蝕的痕跡,而是人為鑿刻的細密凹槽,像某種鎖扣的接口。林硯秋突然想起祖父筆記裡的插畫,其中一頁畫著半塊青銅鼎耳,齒痕的排列與眼前這塊幾乎分毫不差。
“這東西不該出現在古玩市場。”她用鑷子夾起殘片,河泥裡混著的細沙簌簌落下,在白紙上積成小小的錐形,“而且是從黑水河下遊撈上來的。”
老徐湊過來看熱鬨:“黑水河?就是那個傳說有水鬼的地方?前陣子新聞裡說,那邊搞河道清淤,炸出來個大窟窿,好多人去撈寶呢。”
林硯秋沒接話。她走到檔案櫃前,抽出標著“1975”的鐵盒。裡麵是祖父留下的遺物,除了幾枚鏽跡斑斑的考古隊徽章,還有張泛黃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七個人站在黑水河岸邊,身後是插著紅旗的考古帳篷,祖父林振庭站在中間,手裡捧著塊裹著紅布的東西。
她的目光落在最右側的年輕人身上。那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脖子上掛著支白骨笛子,笛尾的雕花紋路在照片裡模糊不清,但形狀與她在博物館見過的戰國骨笛截然不同。祖父在照片背麵用鉛筆寫著:“黑水河考古隊全體,失蹤前七日。”
工作室的門鈴突然響了。
林硯秋抬頭時,玻璃門外站著個穿衝鋒衣的年輕男人,帽簷滴著水,嘴角卻揚著漫不經心的笑。他推門進來,帶進股潮濕的河風,徑直走到工作台前,視線精準地落在青銅殘片上。
“林教授果然識貨。”男人摘下帽子,露出顆小虎牙,發梢的水珠滴在牛仔褲上,暈出深色的圓點,“我叫周野,這東西是我托人寄來的。”
林硯秋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紅繩,串著半塊牛角吊墜,邊緣同樣有鑿刻的齒痕。“你怎麼知道我會感興趣?”
“我哥周明以前跟過林振庭教授的學生。”周野從背包裡掏出個密封袋,裡麵裝著張拓片,“他說要是在黑水河附近發現青銅器,一定要找您看看。”
拓片是用宣紙拓的,墨色不均,顯然是急就章。上麵是半塊斷裂的石碑,篆書刻著“河伯居幽,骨笛引道”八個字。林硯秋的呼吸猛地頓住——這八個字,祖父在筆記裡反複寫過,隻是最後總要加上句“此乃惑人之說”。
更讓她心驚的是石碑的邊緣。斷裂處的紋路與那塊青銅殘片嚴絲合縫,就像本該屬於一體。
“這石碑在哪發現的?”她的指尖有些發顫,拓片的紙紋裡還嵌著細沙,與殘片上的河泥成分相同。
“河心那塊大青石下麵。”周野擰開礦泉水瓶喝了口,“我哥的工程隊炸淤塞的時候,把河床炸出個洞,這石碑就嵌在洞壁上。隊裡的人想把它挖出來,結果剛碰到石碑,黑水河突然漲水,衝走了三個工人。”
林硯秋翻開祖父的筆記,快速翻到某一頁。1975年6月17日的記錄隻有寥寥數語:“河心巨石下有異動,水聲似人語,骨笛鳴則水漲。”字跡潦草,像是在極度慌亂中寫就。
“你哥現在在哪?”
周野的笑容淡了些:“失蹤了。”他從手機裡翻出張照片,屏幕上是渾濁的河麵,中央有個漩渦正在形成,邊緣漂著件橙色救生衣,“這是他失蹤前最後一張照片,發來的短信隻有一句話:‘骨笛共鳴時,河水會倒流’。”
林硯秋的目光落在照片角落。漩渦邊緣似乎有個白色的影子,像支豎著的笛子。
工作室的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兩個男人。高個的穿深綠色衝鋒衣,肩寬背厚,眉眼銳利得像刀,進門時下意識掃過房間的四個角落,手指在腰間的戰術腰帶上來回摩挲。矮胖的那個戴金絲眼鏡,懷裡抱著台筆記本電腦,鏡片上沾著水汽,說話帶著點喘:“周野,你跑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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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下,陳默,前特種部隊的,現在乾水下打撈。”周野指著高個男人,又轉向矮胖的,“趙小胖,地質大學的高材生,他哥是我哥的合夥人。”
陳默沒說話,隻是朝林硯秋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她手裡的青銅殘片上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下。趙小胖已經打開了電腦,屏幕上的三維模型正在旋轉,顯示著黑水河底的地形結構:“我們用聲呐掃了三天,這是初步建模。看到這個凹陷沒?”他指著模型中央的不規則區域,“就是我哥炸出來的地方,初步判斷是座戰國大墓,現在被河水灌滿了,墓頂有裂縫,根據水文站的數據,再過三天汛期一來,整個墓就會被衝垮。”
林硯秋注意到模型邊緣的標注:“這裡怎麼會有西夏時期的排水係統?”
趙小胖推了推眼鏡:“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們發現墓上麵疊壓著三層遺址,戰國墓最底下,中間是漢代的水渠,最上麵是西夏的防洪堤。就像……有人在故意保護這座墓。”
陳默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得像砂紙摩擦:“我潛下去三次,入口在河心巨石下麵,有防盜機關。”他從背包裡掏出個防水袋,倒出幾枚鏽跡斑斑的鐵鉤,“第一次碰到的是這個,連著鐵鏈,一拉就會觸發石碓。第二次是流沙層,差點沒上來。”
林硯秋的指尖劃過祖父筆記裡的另一段話:“河伯墓有三重機關,鏈鎖、流沙、屍蹩,非血脈者不得入。”她一直以為這是祖父的臆想,現在卻覺得每個字都帶著寒意。
“林教授,”周野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但我哥可能還在裡麵。趙小胖的模型顯示墓裡有空氣層,而且……”他頓了頓,“我哥說過,你祖父當年沒完成的事,隻有你能做完。”
林硯秋看向桌上的合影。照片裡祖父的眼神似乎正落在她身上,而那個戴骨笛的年輕人,嘴角竟像是在笑。她突然想起祖父失蹤前的那個晚上,他把這本筆記交給她,隻說了一句話:“黑水河底有不該見光的東西,彆信骨笛。”
可現在,拓片上的“骨笛引道”與筆記裡的字跡重合,青銅殘片與石碑的齒痕嚴絲合縫,周野哥哥的失蹤短信與祖父五十年前的記錄遙相呼應。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在玻璃上,像無數隻手指在叩門。工作台的台燈突然閃爍了一下,光影裡,青銅殘片上的雲雷紋仿佛活了過來,在桌麵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趙小胖的電腦發出提示音,屏幕上彈出新的水位監測數據,紅線正以驚人的速度攀升。陳默已經開始檢查潛水裝備,氣瓶的減壓閥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林硯秋合上祖父的筆記,金屬搭扣碰撞的脆響在雨聲裡格外清晰。她看向周野:“什麼時候動身?”
周野的眼睛亮了起來:“現在。車就在外麵,裝備都齊了。”
陳默拎起潛水服:“我去備車。”趙小胖則開始收拾電腦:“我把模型再細化一下,爭取標出機關的位置。”
林硯秋最後看了眼那張合影。照片裡的黑水河在陽光下泛著波光,與此刻窗外的渾濁完全不同。她把照片夾回筆記,連同那塊青銅殘片一起放進防水袋,貼身收好。
出門時,雨絲打在臉上,帶著河泥的腥氣。周野的越野車停在路邊,後車廂敞開著,堆滿了潛水設備、繩索和應急燈。趙小胖正往電腦包裡塞壓縮餅乾,陳默則在檢查氧氣瓶的壓力。
林硯秋坐進副駕駛時,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是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隻有一張圖片——那是她祖父的考古隊徽章,背麵刻著的編號被人用紅漆圈了起來,旁邊寫著個小字:“七”。
她猛地抬頭,看向黑水河的方向。雨幕中,遠處的河麵似乎有一道白光閃過,像支骨笛正在水中豎起。
周野發動了汽車,輪胎碾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打在後視鏡上,模糊了後方的景象。林硯秋翻開筆記本,在空白頁上寫下祖父的警告,筆尖劃破紙頁的聲音,竟與記憶裡祖父的歎息重合在了一起。
車在雨中疾馳,林硯秋緊握著手機,那枚徽章的照片如同一把重錘,敲打著她的神經。“七”這個數字,仿佛是打開黑水河秘密的鑰匙,但卻又像個無解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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