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個“過客”——一個被活活燒死在十字架上的、哀嚎的異教徒——在他麵前重複完那場永恒的酷刑後,陳九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任何波瀾。
他的精神,像一塊被反複捶打的、燒紅的鐵,在經曆了無數次的淬火和鍛打後,終於,冷卻、變硬,變成了一塊麻木而堅韌的……廢鐵。
他不再去看那些重複上演的悲劇,不再去聽那些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的世界裡,隻剩下三樣東西:腳下那片冰冷的、沒有儘頭的黑色琉璃,前方林瑤那孤獨而決絕的背影,以及天穹中那個越來越近的、如同黑色傷疤般的巨大空洞。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的右臂,那道被青具撈屍人撕開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皮肉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緩慢地、畸形地,愈合著,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劇痛,卻像跗骨之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那份被背叛的、刻骨銘心的恥辱。
終於,在某個無法用時間衡量的“瞬間”,前方的路,到了儘頭。
那條倒流的、粘稠如水銀的江河,在這裡,彙入了一個巨大而靜止的漩渦。那旋渦,像一隻巨大的、凝視著深淵的眼睛,連接著天與地,連接著“航道”與“虛無”。
而航道的岸邊,出現了一個……渡口。
一個破敗得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的、孤零零的渡口。
渡口的台階,由一塊塊巨大的、不知名的黑色岩石砌成,上麵布滿了裂紋,裂紋裡,長著的不是青苔,而是一種灰白色的、如同骨粉般的、冰冷的粉末。一根孤零零的、早已腐朽的木杆,斜斜地插在岸邊,上麵掛著一盞早已熄滅的、用不知名頭骨製成的燈籠。
空氣中,那股苦澀而乾燥的味道,在這裡,變得濃鬱起來。它混合了骨粉的腥氣、陳年腐木的黴味,以及一種……類似金屬在高溫下被燒熔後,散發出的焦糊味。
整個渡口,死寂得像一幅被遺忘在角落裡的、褪了色的古畫。
而在那渡口的邊緣,一艘同樣破敗的、烏黑色的小船旁,坐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老嫗。
她穿著一身灰黑色的、看不出材質的破舊長袍,滿頭白發,像一團枯萎的、亂蓬蓬的茅草。她的背,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整個人,都縮在一件寬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鬥篷裡。
她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根同樣烏黑色的、細長的船槳,仿佛已經坐了千百年,已經和這片死寂的風景,融為了一體。
當陳九和林瑤踏上渡口的第一級台階時,她那顆深埋在陰影裡的頭,緩緩地,抬了起來。
她沒有臉。
或者說,她的臉,被一層更深的、純粹的黑暗所籠罩,你看不到她的五官,隻能看到兩個如同黑洞般的、沒有任何光亮的“凹陷”。
但陳九卻能感覺到,她“看”到了他們。
一個蒼老、乾澀、仿佛兩片生鏽的金屬在摩擦的聲音,沒有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陳九和林瑤的腦海中,響了起來。
“等了很久了。”
那聲音,沒有情緒,沒有起伏,像一段被重複播放了無數次的、磨損了的錄音。
“你們是來‘還債’的,還是來‘討債’的?”
還債?討債?
陳九愣住了。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上前,看著眼前這個詭異的老嫗,大腦一片空白。
他欠了誰的債?是那些被他間接害死的漁村村民?還是那些被他攪亂了安寧的“過客”?他又該向誰去討債?是那個背叛了他的青具撈屍人?還是這個創造了這一切的、該死的“歸墟”?
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林瑤,走到了他的身邊。她看著那個沒有臉的老嫗,那雙蒙著霧氣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複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她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從懷裡,拿出了那塊之前被青具撈屍人丟下的、殘破的玉佩。
老嫗那兩個黑洞般的“凹陷”,在看到那塊玉佩的瞬間,似乎微微地,亮了一下。
“原來如此……”她喃喃自語道,“是‘鑰匙’自己,回家了。”
她不再理會他們,隻是緩緩地,站起身,用那根烏黑色的船槳,輕輕地,在岸邊一點。
那艘破敗的小船,無聲地,滑到了陳九和林瑤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