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在汗水和罵聲裡熬過去了,地裡的莊稼收了,場院上堆起了金黃的穀垛。天氣轉涼,風吹在臉上,有了點刺拉拉的感覺。我的日子,還是老樣子。不,可能比老樣子還不如。
自從王小麗來過那次之後,婆婆王桂花看我是越發不順眼了。動不動就拿我跟她大兒媳婦比。“你看看人家小麗!”“你要是有小麗一半省心,我就能多活十年!”“同樣是張家的媳婦,差距咋就那麼大呢?”
這些話,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心裡也從最初的不平、酸澀,變得麻木。比不過,就不比了。我就是這麼個笨嘴拙舌、不會來事的人,累死也討不著好。我認了。
張左明還是那副德行,在家的時候少,在外頭野的時候多。偶爾回來,不是跟婆婆要錢,就是倒頭大睡。我們倆,睡在一張床上,卻像是隔著一座山。他對我,連最初那點野獸似的欲望好像都沒了,隻剩下徹底的漠視。有時候半夜醒來,聽著他震耳的呼嚕,看著窗外冰冷的月光,我會覺得,躺在我身邊的不是個人,是個會喘氣的石頭。
隻有大伯子張左騰,還是時不時過來晃一圈,依舊陰沉著臉,蹲在牆根喝酒,偶爾投過來一瞥,那眼神總能讓我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想到箱子底那把殺豬刀。我儘量躲著他,能不碰麵就不碰麵。
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爬起來,準備生火做早飯。剛把柴火塞進灶膛,劃著了火柴,一股熟悉的油煙味兒竄進鼻子,我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嘔……”我趕緊捂住嘴,衝到院子裡,扶著牆根乾嘔起來。吐了半天,隻吐出幾口酸水。
婆婆王桂花也起來了,正睡眼惺忪地出屋,看見我這副樣子,皺起了眉頭:“大清早的,號喪呢?惡心扒拉的,咋了?吃壞東西了?”
我勉強直起腰,擦了擦嘴角:“沒……可能就是有點涼著了。”
“嬌氣!”婆婆白了我一眼,嘟囔著進屋了。
我沒太當回事,以為就是昨晚上受了點涼。強忍著不舒服,把早飯做好了。可是等到吃早飯的時候,看著碗裡清湯寡水的紅薯粥,聞著那味兒,又是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湧上來。
我趕緊放下碗,跑到院子裡,又是一陣乾嘔。
這次,婆婆沒立刻罵我。她端著碗,跟了出來,站在我身後,上下打量我,眼神有點奇怪。等我嘔完了,喘著氣轉過身,發現她正盯著我的肚子看。
“你這個月的月事……來了沒?”她突然問,聲音不像平時那麼尖利,帶著點試探。
我愣了一下,心裡算了算日子……好像……是遲了幾天了。嫁過來這幾個月,日子過得昏天黑地,我都忘了記這個。經婆婆一提醒,我才想起來,月事是過了日子還沒來。
“好像……遲了幾天了。”我小聲說,心裡有點打鼓。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村裡女人懷孩子、生孩子的事,聽得多了。惡心,嘔吐,月事不來……這幾個湊到一起,意味著什麼,我心裡模模糊糊地猜到了點。
婆婆王桂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張平時總是耷拉著的臉,瞬間像朵開敗了的菊花,硬是擠出了幾分光彩。她湊近我,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急切的神情:“真遲了?遲了幾天了?除了惡心,還有啥不得勁的沒?饞酸的不?身子乏不乏?”
她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有點發懵。我搖搖頭:“就是惡心,沒勁兒,彆的……沒啥。”
“哎喲!這八成是有了!”婆婆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聲音都帶著笑音了,“肯定是有了!我們老張家有後了!哎呀呀!祖宗保佑啊!”
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讓我很不適應。我站在那兒,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有了?孩子?我和張左明的孩子?這個念頭闖進腦子裡,讓我一陣茫然,甚至有點害怕。在這個虎狼窩裡,我自己都活不下去,再來個孩子……
婆婆卻已經不管我了,她興奮地搓著手,在院子裡轉圈,嘴裡念念叨叨:“得趕緊告訴左明!不行,那死小子不知道野哪兒去了!得去找村東頭的王婆子來看看,她看這個準!哎呀,得弄點好吃的補補!可不能虧著我大孫子!”
大孫子……她已經認定了是孫子。
婆婆的態度,從這一天起,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從早到晚地罵我。雖然還是支使我乾活,但語氣緩和了不少,甚至偶爾還會說一句“慢點,彆閃著腰”。
她真的去請了村東頭的王婆子來。那婆子乾瘦乾瘦的,一雙眼睛卻毒得很,在我肚子上摸了幾下,又問了問情況,就咧著沒幾顆牙的嘴對婆婆說:“老嫂子,恭喜恭喜!脈象滑溜溜的,像個小滾珠,準是懷上了!看樣子,快兩個月了!”
婆婆喜得眉開眼笑,趕緊塞給王婆子兩個雞蛋。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就在小院裡傳開了。連整天不見人影的張左明,也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信兒,晚上居然破天荒地早早回來了。他進門的時候,臉上帶著點不自然的笑,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複雜,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彆的什麼。他沒跟我說話,倒是跑去跟他娘嘀咕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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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當著張左明的麵,又囑咐我:“以後重活少乾,挑水劈柴什麼的,讓左明去!你就在家做點飯,輕省點的活兒就行。”
張左明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心裡卻沒有半點喜悅。婆婆的轉變,是因為我肚子裡的孩子,是張家的種,而不是因為我吳香香。一旦孩子生下來,如果不是她期望的“孫子”,或者我有什麼閃失,她的臉色會不會變得比從前更難看?
而且,懷孕的辛苦,很快就開始顯現出來。惡心嘔吐越來越頻繁,不僅是聞到油煙味,有時候聞到一點特彆的氣味,或者早上起來空著肚子,都會乾嘔半天。渾身乏力,動不動就覺得累,腰也開始酸脹。
婆婆雖然嘴上說著照顧,但家裡的活兒大部分還是落在我身上。張左明是指望不上的,他嘴上答應得好聽,該往外跑還是往外跑。挑水劈柴這種重活,他心情好或者婆婆念叨急了,會乾一點,但十次有八次是靠不住。
有一次,我實在惡心得厲害,靠在灶台邊喘氣,婆婆進來看見,眉頭又皺起來了:“咋又吐?懷個孩子哪有那麼嬌氣?我懷他們哥倆的時候,臨生那天還在地裡乾活呢!忍忍就過去了!”
我聽著,心裡發涼。果然,她的“好”,是有條件的,是建立在我必須順利給她生下孫子的前提下的。
最讓我心裡不踏實的,是張左騰。他聽說我懷孕後,看我的眼神更加古怪了。不再是單純的陰沉,似乎多了點彆的,像是審視,又像是……算計?有一次,我挺著還不明顯的肚子在院裡曬衣服,他蹲在牆根,突然陰惻惻地冒出一句:“懷上了?也好。張家是該添人口了。”
他那語氣,平淡得可怕,卻讓我無端地打了個寒顫。添人口?他真的是這麼想的嗎?還是另有所指?我下意識地捂住了肚子,好像這樣就能擋住那無所不在的冰冷視線。
我也偷偷去找過王小麗一次。借口是請教她懷孕該注意些什麼。我想看看,這個會來事的妯娌,對我懷孕這事是什麼態度。
王小麗見到我,還是那麼熱情,拉著我的手坐下,笑著說:“哎呀,恭喜妹子了!這可是大喜事!”她跟我說了不少要注意的事,什麼頭三個月要小心,彆累著,什麼想吃什麼酸的辣的就跟媽說之類的,聽起來倒是真心實意。
但說著說著,她話鋒一轉,歎了口氣:“唉,不過妹子,你也彆太大意。這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咱們村衛生所條件差,接生婆也就王婆子那兩下子。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有個啥不順當的,可是遭大罪了。”
她這話,聽著是關心,可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像是在提醒我什麼,又像是在暗示前路艱難。我看著她那張巧笑嫣然的臉,心裡更加沒底了。
懷了孩子,原本以為是絕望生活裡照進來的一絲光,一點希望。可現在看來,這光亮周圍,纏繞著更多的迷霧和寒意。婆婆的“好”是衝著肚子,丈夫的“好”是敷衍,大伯子的眼神更加難測,連看似友善的妯娌,說的話也透著股彆樣的意味。
我摸著還平坦的小腹,那裡有一個小生命在悄悄生長。這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在這冰冷世界裡唯一的牽連和寄托。可我能保護好他她)嗎?在這個步步驚心的家裡,我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嗎?
希望帶來的那點微弱的暖意,很快就被更大的擔憂和恐懼覆蓋了。前麵的路,好像並沒有因為懷孕而變得好走,反而更加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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