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深冬，天兒冷得邪乎，潑出去的水，眨眼就能凍成冰碴子。風跟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地裡早禿了，場院上也空蕩蕩的，就剩下幾個麥秸垛，讓風吹得嗚嗚響，像野鬼哭喪。
自打上回我回了傅恒豐那話，我倆之間那層看不見的薄冰，好像凍得更厚實了。麵上還是客客氣氣，他教我認字看賬，帶我收糧乾活，該咋樣還咋樣。可那滋味，不一樣了。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得見人影，摸不著熱氣。他眼神裡那點曾經讓我心慌意亂的東西，藏得更深了，深得我幾乎看不見，隻剩下公事公辦的沉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我這心裡頭，也跟著這天氣一樣，一天比一天涼，一天比一天硬。夜裡躺在炕上，聽著窗外北風嚎，心裡那股子恨意，就像凍在地裡的石頭，又冷又硬，硌得生疼。
張左明！張左明！這名兒，現在想起來，都讓我惡心得想吐！要不是爹娘為了那幾袋糧食，把我推進這火坑，我吳香香就是瞎了眼，也看不上他這種貨色！
他現在癱在西屋，大多時候是張老栓伺候著。天冷，他拉撒都在屋裡，那騷臭味倒是比夏天淡了點，可一開門，那股子混合著黴味、藥味和老人味的怪氣還是直衝腦門，熏得人頭暈。
有時候張老栓忙不過來，或者力氣不濟，還得我搭把手。每次端著那碗糊糊走進西屋，我都得先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進去。炕上那個活物，蜷在臟得發亮的破被子裡，頭發胡子亂得像一蓬枯草，臉因為長期癱著，浮腫得厲害，五官都挪了位，看著比鬼還嚇人。尤其是他那雙眼睛，以前還能看出點凶光，現在徹底空了，渾濁得像兩口死水潭，呆呆地望著房頂，偶爾轉動一下，也是毫無焦點。
我喂他飯，他牙關有時咬得死緊，得用力撬開。那糊糊順著他歪斜的嘴角流下來，黃乎乎粘在胡子上，我看著，胃裡一陣陣翻江倒海！我恨恨地想：張左明，你也有今天！你當年不是挺能嗎？不是嫌我身子鬆了沒看頭嗎？現在你這副鬼樣子，連狗都嫌！
可這恨裡頭，又夾著一股說不出的悲涼和惡心。我憑什麼要伺候他？就因為他是我名義上的男人？就因為這該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想起剛嫁過來那會兒，他湊過來扒我衣服，那張帶著酒氣的醜臉湊得那麼近，我嚇得渾身發抖，卻連躲都不敢躲。現在想想，真是屈辱得想死！
有一回，張老栓去鄰村走親戚，晚上沒回來。給張左明喂飯擦身的活兒全落在我頭上。我端著碗進去，他正好拉了，褲襠裡一塌糊塗，惡臭撲鼻。我強忍著惡心，想給他換條乾淨褲子。可他人死沉死沉的，我費了老鼻子勁才把他翻過身，累得滿頭大汗。看著他背上因為長期臥床長出的褥瘡，紅彤彤、爛唧唧的，我手裡的濕布怎麼也擦不下去。
那一刻，我看著他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裡頭那股恨意，突然像潮水一樣退了下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厭惡。我恨的不是他現在這個活死人，我恨的是那個毀了我一輩子的包辦婚姻！恨的是我爹娘為了幾鬥米就把我賣了！恨的是這吃人的世道，把女人當牲口一樣擺布！
我扔下布子，衝出西屋，扶著院牆大口喘氣，冷風灌進喉嚨，像刀子割一樣。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不是傷心，是憋屈，是憤怒！我吳香香，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命！
傅恒豐的影子，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他教我寫字時專注的側臉，他開車時挺直的背影，他遞給我棉襖時那雙粗糙溫熱的手……這些畫麵，像針一樣，紮在我心口最軟的地方。可緊接著，就是更深的絕望。我跟他之間，隔著的何止是張左明這個癱子？隔的是人言可畏，是禮教如山，是我這甩不掉的“張家媳婦”的名分！
我就像那河灘上的一棵水草，看著能隨波逐流，根卻早被爛泥埋得死死的，動彈不得。傅恒豐再好，那也是岸上的人，我夠不著。
收糧的活兒因為天冷，清淡了不少。傅恒豐他們來得也沒那麼勤了。有時候好幾天見不著人。我心裡空落落的，又有點莫名的輕鬆。不見麵，也許就能少想點，少痛一點。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傅恒豐他們過來，把今年最後一批賬結了，分了些錢和年貨。王德貴和周凱高高興興地商量著買肉割酒回家過年。傅恒豐把屬於我的那份錢和一塊豬肉、兩條凍魚遞給我，聲音平靜無波：“香香，今年辛苦你了。這點年貨，拿著給孩子們包頓餃子。”
我接過東西，手指碰到他冰涼的指尖，心裡一顫，趕緊低下頭：“謝謝傅老板。”
他“嗯”了一聲，沒再多說，轉身就去發動拖拉機。王德貴和周凱跟我道了彆，也跳上車。拖拉機“突突”著開走了，噴出一股黑煙，消失在村口的寒風中。
我站在院門口，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手裡攥著那幾張冰冷的票子和沉甸甸的年貨，心裡頭五味雜陳。這點溫暖，像寒夜裡的一點火星，剛亮起來，就被風吹滅了。
回到屋裡，力力和小花看到肉和魚，高興得直跳。張老栓蹲在灶膛前燒火，渾濁的老眼裡也難得有了一點光亮。隻有西屋，依舊死氣沉沉。
晚上，我剁了肉餡，和了麵，準備包餃子。力力在一旁幫忙擀皮，小花咿咿呀呀地圍著轉。屋裡點著煤油燈，暈黃的光照著一家老小，總算有了點過年的熱氣。
可我這心裡，卻像外麵的天一樣，冷得結冰。張左明就像一棵爛了根的老樹，倒下了，卻還死死壓在這片地上，散發著腐朽的氣味。而我，就被這棵爛樹壓著，掙脫不得。傅恒豐的出現，像是一道陽光，曾經照亮過我，可陽光終究照不進這深埋的根。
也許，我這輩子，就注定要跟這棵爛樹根糾纏到死。這就是我的命，我得認。
包著餃子，我看著跳躍的燈火，心裡暗暗發誓：認命歸認命，但我不能就這麼認輸！為了力力和小花，我也得把這爛泥坑一樣的日子，過出點人樣來！傅恒豐那條路，我走不通，但我還有我自己這雙手！隻要這雙手還能動，我就得掙！掙一口飯吃，掙一點尊嚴活！
這年關，就像一道坎。邁過去，是好是孬，都得接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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