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娘家回來,走到村口,天已經擦黑了。風比去的時候更硬了,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力力和小花走累了,一人一邊牽著我的手,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直打瞌睡。我心裡那點從娘家帶回來的暖和氣兒,被這冷風一吹,也散了大半。看著越來越近的、黑黢黢的村子輪廓,腳步不由得沉了起來。
推開虛掩的院門,院子裡靜悄悄的,沒點燈。灶房黑著,堂屋也黑著。隻有西屋那邊,好像有點動靜。我定睛一看,心裡“咯噔”一下。
西屋的門檻石上,坐著一個人影,佝僂著背,一點火星子在黑暗裡明明滅滅,是煙袋鍋子。是張老栓。
他平時很少坐那兒。自打張左明送走後,西屋就空了,門整天關著,他除了偶爾進去掃掃地,基本不靠近。今兒這是咋了?
我拉著孩子走進院子,腳步聲在寂靜裡顯得特彆響。
門檻石上的人影動了一下,煙袋鍋子磕在石頭上,發出“磕噠”一聲輕響。他慢慢站起身,黑影裡,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感覺到他渾濁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香香……回來了?”他開口了,聲音沙啞,乾巴巴的,帶著點猶豫,好像不知道該說啥好。頓了頓,他又低下頭,對著我身邊兩個小的,聲音放軟和了點:“小花,力力……也回來了?”
力力困得迷迷糊糊,小聲叫了句:“爺爺。”小花直接躲到了我腿後麵,沒吭聲。
“嗯,回來了。”我應了一聲,心裡有點納悶,也有點警惕。他這是唱哪出?平時我倆話不多,他整天悶頭抽煙,要麼蹲灶房門口,要麼蹲他自己屋門口,很少主動跟我搭話,更彆說用這種……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口氣了。
我沒多停留,拉著孩子就往堂屋走:“天冷,趕緊進屋。”
“哎,進屋,進屋好。”張老栓在後麵應和著,聲音還是那樣,乾澀,又帶著點說不出的味道。他沒跟過來,依舊站在原地,黑影裡,那個佝僂的身影,看著有點孤零零的。
我進了屋,點上煤油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冷清清的屋子。力力和小花一沾炕,就歪著睡著了。我給他倆脫了鞋,蓋好被子,心裡卻怎麼也靜不下來。張老栓剛才那樣子,老在我眼前晃。
我走到窗邊,撩開破布簾子一角,往外瞅。院子裡,張老栓還站在西屋門口,沒抽煙,就那麼站著,望著黑漆漆的夜空,一動不動。冷風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直晃,他看著像棵枯死的老樹。
我心裡頭,忽然就不是滋味起來。
以前,他在這個家裡,就像個影子,沉默,麻木,整天蹲在角落抽煙,好像這個家是死是活,都跟他沒關係。我恨張左明,連帶著對這個公公,也沒多少好感,覺得他窩囊,管不住兒子,也護不住我這個兒媳婦。我們倆,就像在一個屋簷下搭夥過日子的陌生人,各活各的。
可自從張左明瘋了癱了,尤其是送走之後,這個家,好像就真隻剩下我們這一老兩小,加上我這個名義上的兒媳婦了。張左騰那家子,是仇人,指望不上。張老栓……他好像也變了點。不再像以前那樣完全事不關己,我忙不過來的時候,他會默默地把水缸挑滿,會把院子掃一掃,會在我出門時,蹲在門口,看著力力和小花玩。
就像現在,他坐在西屋那冰涼的門檻石上,是在等我們回來?怕我們娘仨走夜路不安全?還是……這空蕩蕩的院子,沒了那個癱子的哼唧聲,他也覺得……太靜了,靜得嚇人?
這個念頭讓我心裡有點發酸。再咋說,他也是力力的親爺爺,是小花的爺爺雖說是名義上的)。在這個破敗的家裡,我們這幾個被命運捆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也隻能互相靠著,才能在這冷風裡,勉強站住腳?
我歎了口氣,轉身從帶來的包袱裡,拿出從娘家帶回來的一包煙絲,是爹自己種的,曬得黃亮亮的,聞著挺香。又拿了兩塊娘塞給我的芝麻糖。
我推開屋門,走到院子裡。張老栓聽見動靜,轉過身,看著我,眼神在黑暗裡有點閃爍。
我把煙絲和芝麻糖遞過去:“爹,從娘家帶了點煙絲,你嘗嘗。還有兩塊糖,給孩子們明天吃。”
他愣了一下,看著手裡的東西,有點手足無措,半天才接過去,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最後隻化成一句:“哎……好……好……”
聲音啞得厲害,帶著點哽咽。
我沒再多說,轉身回了屋。關上門,還能聽見他在院子裡,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後是窸窸窣窣,大概是打開了煙絲包聞了聞。
這一夜,我躺炕上,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很久沒睡著。身邊是兩個孩子均勻的呼吸,院子裡,或許那個老人也還沒睡。這個家,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改變著。那冰冷的門檻石,好像也有了一點微弱的溫度。
日子,還得往下過。前路依然艱難,但身邊能多一點點依靠,哪怕是微弱的,也總比沒有強。我吳香香,得帶著孩子,撐著這個破家,一步一步,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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