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兒暖和得邪乎,日頭曬得人發昏。院裡的老槐樹葉子密密匝匝的,投下一地陰涼。自打我把新告示貼出去,又硬氣地撂下那幾句狠話,村裡那些嚼舌根的,倒真消停了不少。至少,明麵上沒人敢再來撕我的紙、潑我的臟水了。
手工活的攤子,眼看著就越鋪越大了。現在不光是村裡那幾個老熟人,連鄰村都有婆娘聽說消息,揣著小心思找上門來,想拿點活兒乾。我照單全收,但規矩立得死:拿料登記,交貨點數,現錢結清,一分不差。我買了個新本子,專門記這個賬,誰拿了多少料,交了多少貨,該給多少錢,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錢像小溪水,嘩啦啦地流進來,雖然每一股都不大,可架不住源頭多啊。信用社那本薄薄的存折,眼見著就厚實起來。摸著那硬邦邦的封皮,我這心裡,才覺得有點底了。
可這人啊,就不能太順當。順當了,幺蛾子就該來了。
這天後晌,我正和幾個婆娘在院裡清點剛收上來的珠子串,村會計老馬陪著個戴眼鏡的乾部模樣的人,徑直就進了我家院子。老馬臉上有點不自在,咳嗽一聲說:“香香,這位是公社企管辦的李乾事,來……來看看咱們村副業發展情況。”
我心裡“咯噔”一下。企管辦?看副業?這八成是有人捅上去了!我臉上堆著笑,趕緊搬凳子:“李乾事,您坐!天熱,喝碗水!”
李乾事推推眼鏡,臉上沒啥表情,四下打量著我這院子。院裡堆著珠子料,筐裡是穿好的成品,幾個婆娘手足無措地站著。他開口問:“吳香香同誌,聽說你搞了個穿珠子的副業?規模不小啊?”
我穩了穩神,答道:“李乾事,就是幫義烏那邊的廠子做點手工,掙個油鹽錢,貼補家用。都是村裡的姐妹們閒時做做,算啥規模呀。”
“哦?”李乾事拿起一串珠子看了看,“給誰做?怎麼結算?有手續嗎?”
我趕緊把和義烏陳舅簽的簡單協議其實就是一張寫著單價、收貨地址的紙條)拿出來,又把記賬的本子遞過去:“李乾事您看,都是正規廠子的活兒,現做現結,錢款通過郵局彙,我們按時去公社稅務所交稅的,有票據。”
李乾事翻著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賬本,又看看那幾個緊張的婆娘,問她們:“你們給她乾活,工錢怎麼算?按時發嗎?”
王寡婦膽子大點,搶著說:“發!香香妹子說話算數,穿好一串當場給三分錢,從不拖欠!”
另外幾個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對對對!現錢現結!”“比土裡刨食強多了!”
李乾事聽著,沒說話,又低頭看賬本,手指頭在紙上慢慢劃拉。院裡靜悄悄的,隻有知了在樹上沒命地叫,叫得人心慌。我手心裡全是汗。我知道,這關要是過不去,眼前這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攤子,就得散架!
過了好半天,李乾事合上賬本,推了推眼鏡,看著我說:“吳香香同誌,你這個……算是家庭手工業,目前政策是允許的。賬目看起來也清楚。但是——”
我這心一下子又提起來了。就怕這個“但是”!
“但是,規模起來了,就要更規範。尤其是錢款往來,賬目必須清清楚楚,經得起查。不能搞成變相的雇工剝削,更不能偷稅漏稅,明白嗎?”
我連連點頭:“明白明白!李乾事您放心,我們一定按規矩來!”
李乾事又交代了幾句要注意安全、彆影響農業生產之類的話,這才跟著老馬走了。
送走他們,我兩腿發軟,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婆娘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香香,沒事吧?”“公社不會不讓乾了吧?”
我強打著精神:“沒事!公社都說了,允許乾!咱們是正當副業!”可我心裡明白,這是被人盯上了!王小麗?張左騰?還是傅恒豐?肯定是他們中間誰去捅的!
晚上,我把這事跟張左明說了。他悶頭抽了半天煙,最後說:“香香,李乾事說得對,賬目得弄更清楚點。現在人多了,進出賬雜,萬一出點岔子,說不清。”
我看著他:“那咋弄?我認字不多,記個流水賬還行,太複雜的弄不來。”
張左明掐滅煙頭:“我腿腳好利索了,地裡活我也能乾。以後……這賬,我來管吧。”
我愣了一下。他管賬?以前他連家裡有幾斤米都不清楚,現在要管這越來越複雜的賬目?
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慮,低聲說:“我……我跟著老馬學過幾天記賬。以前混賬,沒心思學。現在……我想幫你分擔點。”
看著他認真的眼神,我心裡一動。也許……他真的不一樣了?
“行。”我點點頭,“那你試試。進出多少錢,給誰發了多少工錢,都得記明白。”
從那天起,張左明真就把記賬的活兒接了過去。他找了個舊算盤,沒事就劈裡啪啦地打,把賬本重新抄了一遍,收入、支出、結餘,一項項列得明明白白。他還給每個乾活的婆娘立了個小折子,誰拿了料,交了貨,結了多少錢,都讓她們按個手印。雖然麻煩點,但清清楚楚,誰也挑不出錯。
彆說,他這麼一弄,我心裡反倒踏實了。以前錢從我手裡過,雖然也記著,但總覺得有點虛。現在白紙黑字,有憑有據,就像給這生意打了根樁子,穩當多了。
王小麗有次看見婆娘們在我家按手印領錢,又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喲,搞得跟舊社會東家似的,還按手印?怕人賴賬啊?”
我沒搭理她。心裡卻想:對,就是怕你這種小人賴賬!有本事你也搞一個試試?
日子看似又回到了正軌,甚至比以前更順當了。可我不知道為啥,心裡那根弦,始終繃著。李乾事的突然檢查,像一聲警鐘。這平靜底下,肯定還有我沒瞧見的暗礁。
傅恒豐最近安靜得有點反常,沒再來纏著我。可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不對勁。那條毒蛇,指不定在哪兒盤著呢,就等著咬我一口。
還有張左明……他管賬是管得挺好,可有時候,我半夜醒來,看見他還在外屋就著煤油燈看賬本,那專注的側影,總讓我覺得有點陌生。他真就這麼甘心幫我打理這攤子?沒點彆的心思?
賬是清楚了,可人心裡的賬,誰又算得清呢?
不管了!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吳香香能把攤子支起來,就能把它守住!查賬?不怕!咱賬目清楚,心裡更清楚!
這路還長著呢,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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