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熱得邪乎，日頭毒辣辣地烤著，市場的水泥地都燙腳。知了在棚頂的鐵皮上扯著嗓子叫，叫得人心煩意亂。下午兩三點，正是一天裡最悶最忙的時候，攤子前擠滿了拿貨的客商，南腔北調，吵得人腦瓜子嗡嗡響。
我剛送走一個要發卡的大連客商，嗓子眼冒煙，端起搪瓷缸子灌了幾口涼白開，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都顧不上擦。李姐去倉庫盤貨了，攤子就我一人盯著。這一年多磨練下來，我早不是那個見人說話都臉紅心跳的農村婦女了。算賬、拿貨、打包、招呼客人，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手腳麻利得很。連我自己都納悶，以前在村裡掰著指頭算工分都費勁，現在對著密密麻麻的貨單，眼睛一掃，嘴裡劈裡啪啦就能報出價，心算快得嚇人，比李姐那個舊算盤還溜！李姐都誇我，說我這腦子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剛喘口氣，準備給旁邊等著的溫州客商開單，眼角的餘光無意中往市場入口那邊一掃——就這一眼，我渾身血液“唰”地一下涼了半截，手裡的缸子“哐當”一聲掉在水泥地上，水濺了一鞋！
入口處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擠進來兩個人。男的那個，穿著一件皺巴巴、領口發黃的灰襯衫，頭發油膩膩地貼在腦門上，胡子拉碴，一臉晦氣相，走起路來有點晃蕩。可那張臉，就算他燒成灰，我也認得！
是張左明！這個天殺的！他咋來義烏了？！還跑到篁園市場來了？！
我心跳得像揣了隻瘋兔子，“咚咚咚”地砸著胸口，趕緊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入口方向，假裝彎腰去撿缸子，手抖得厲害，撿了幾次才撿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他看見我沒？認出我沒？這個瘟神，咋陰魂不散地摸到這兒來了？！
我強壓著心裡的驚濤駭浪，偷偷從發卡架的縫隙裡往外瞄。張左明身邊還跟著個女人，矮、黑、瘦，像根沒長開的乾豆角，穿件緊巴巴、花色豔俗的連衣裙，臉上抹得煞白，嘴唇塗得血紅，燙著一頭枯草似的黃毛。她緊緊挽著張左明的胳膊，身子幾乎貼在他身上，東張西望，一副沒見過世麵又愛顯擺的尖酸刻薄相。嘴裡不停地叨咕著啥，離得遠聽不清，但那撇嘴斜眼的樣子，跟當年的王小麗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甚至更讓人膈應！
張左明一臉不耐煩，用力甩開她的手，甕聲甕氣地罵了句什麼。那女人立刻吊起眉毛，聲音拔高，雖然市場嘈雜聽不真，但那潑婦罵街的架勢，隔老遠都能感受到！
我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這才消停多久？一年不到！他就又勾搭上一個？還是個這麼上不了台麵的貨色！看他那穿著，人模狗樣，但襯衫領子都磨毛了，皮鞋上沾滿灰，一看就是窮裝相！看來在老家真是混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債，跑義烏來躲債？還是想在這遍地是錢的地方找機會繼續賭？
他們倆在市場裡漫無目的地晃蕩，專往人多貨雜的便宜攤位湊。張左明那雙渾濁的眼睛，像做賊似的掃過一個個攤位，眼神裡透著股窮途末路的貪婪和焦躁，還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落魄。他是不是在找什麼便宜貨？還是單純來看熱鬨，或者……在找人？
我的心揪緊了。絕不能讓他看見我！絕對不能！
要是讓他知道我和孩子在這兒，不但沒餓死，反而過得像個人樣了，這個無賴肯定會像聞到腥味的蒼蠅一樣撲上來！他會鬨！會拿孩子說事！會把我好不容易掙來的這點安穩日子攪得天翻地覆！我辛苦攢下的這點錢，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我趕緊縮回身子，蹲在攤位後麵高高的貨箱旁，心臟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怎麼辦？他們要是往這邊走過來，這攤位敞亮，根本沒處躲！
“老板娘！開單啊！搞什麼名堂啦！”等著開單的溫州客商是個急脾氣，敲著桌子催促，帶著濃重的口音。
我猛地回過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吳香香，你現在不是以前那個被他打得不敢吭聲的受氣包了！這是在義烏！是李姐的地盤！你怕他個球！你現在的口算本事，比他那豬腦子強百倍！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臉上擠出職業的笑，儘管嘴角有點僵硬：“對不起老板，剛東西掉了。馬上給您開！”我拿起圓珠筆，手指用力攥緊，穩住神，飛快地瞄了一眼貨單，嘴裡已經報出總價：“王老板，您要的這兩款發卡，一百個水鑽的三十五塊，兩百個亞克力的四十四塊，加上五十個頭繩十一塊，一共九十塊整。對吧？”
我一邊說，一邊手下不停，唰唰地開著單子，眼睛的餘光卻像雷達一樣死死鎖定著張左明他們的動向。
還好，他們似乎對這邊賣頭飾、小百貨的區域不感興趣，晃悠了一圈，朝著遠處賣廉價五金和勞保用品的那邊去了。那邊攤位更擠，人更雜，價格也更便宜，更適合他們這種兜裡沒幾個錢還充大爺的人。
眼看著那兩個令人作嘔的背影被人流吞沒，我才感覺那口憋了半天的氣緩緩吐了出來，後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溻透了，腿一陣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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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算得夠快的嘛！”溫州客商接過單子，有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
“熟能生巧，天天算就快了。”我勉強笑笑，趕緊給他找錢，手心還是濕漉漉的。
送走客人，我一屁股坐在攤位後麵用來墊腳的小板凳上，渾身脫力。剛才那幾分鐘，像過了幾個時辰那麼難熬。
張左明來了義烏。這個陰魂不散的禍害，到底還是找來了！雖然這次僥幸沒撞上，可義烏就這麼大，篁園市場更是人來人往，保不齊哪天就迎麵碰上！
我的心沉甸甸的。好不容易盼來的安穩日子，眼看就要被蒙上一層陰影。力力剛上初中，小花學習也好，孩子們剛在這裡找到點歸屬感，要是被張左明這顆老鼠屎壞了湯……我簡直不敢想下去。
不行！我得更加小心！以後上下班，得繞開人最多的主乾道，寧可多走幾步。接送孩子，也得跟老師打個招呼，換條路走。在市場裡，時刻得像警惕野狗一樣留意四周。
可是，躲，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張左明既然來了義烏，像他那種好吃懶做、總想不勞而獲的人，很可能會在市場上混日子，甚至……也學著擺個地攤？萬一就在這附近……
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剛涼快下來的身子又冒出一層冷汗。
晚上收攤回到家，力力和小花正趴在桌上寫作業。昏黃的燈光下，兩個孩子的小臉專注而平靜。力力的肩膀好像又寬了點，有點小男子的模樣了。小花紮著馬尾辮，睫毛長長的，在燈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看著他們，我心裡那根緊繃的弦才稍微鬆了鬆。這就是我的命！誰想破壞，我就跟誰拚命！
“娘，你回來啦？今天累不累？”小花放下筆，跑過來接過我手裡的布兜。
“娘，我今天數學小考又得了優！”力力也抬起頭，臉上帶著點小驕傲。
“不累，看見你們就不累了。”我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把所有的擔憂和恐懼都死死壓在心裡，臉上擠出輕鬆的笑容，“俺家力力小花真棒！好好學，將來考大學！”
絕不能讓孩子們察覺任何異樣！這些破事，爛也得爛在我一個人肚子裡！
夜裡，我躺在床上，聽著身邊兩個孩子均勻的呼吸聲，看著窗外義烏那徹夜不息的、象征著生機與希望的燈火，卻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張左明的出現，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來。
但很快，這股不安就被一股更強烈的狠勁壓了下去。這一年多在義烏，我什麼苦沒吃過？什麼臉沒看過？我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把兩個孩子養得好好兒的，我憑什麼怕他？！
張左明，你最好識相點，彆來惹我！
你要是敢來找茬，我就讓你見識見識，現在的吳香香，早就不是你能欺負的了！
義烏這片地，現在是我的地盤！
你想玩？我奉陪到底！看誰玩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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