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風雨欲來
秦宮的冬來得猝不及防,一夜北風卷著雪籽,把簷角的銅鈴凍得發啞。那鈴本是西域進貢的,音色清越,此刻卻隻發出“嗡嗡”的響,像老人咳不出痰的喉嚨,堵得人心頭發悶。扁鵲的藥圃裡,耐寒的紫蘇和艾葉上覆了層薄冰,葉片脆得像琉璃,風一吹,“哢”地斷了片,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星子。
林越蹲在石案旁,幫著扁鵲整理醫案。竹簡堆得像座小山,都是這三年在秦宮的積累——從“小祿子毒殺案”的驗毒記錄,到“武王舉鼎傷筋”的逆筋法圖譜,從“蠱疫謠言”的水樣對比,到“斷指再植”的銅片尺寸,每一卷都用紅繩捆著,繩結打得方正,是扁鵲的手筆,他總說“繩結要正,人心才正”。
“先生,這卷‘兒童麻疹辨證’,您都改了七遍了。”林越拿起其中一卷,竹簡邊緣被磨得發亮,露出裡麵的竹黃,像老人手背的皮膚。上麵用朱筆添了不少新案例,“新增的三十例,從初起的紅點,到出疹的疏密,再到脈象的浮沉,都記齊了,夠詳儘了。”
扁鵲正用細布擦拭那麵墨家放大鏡,鏡片上的冰花被他嗬氣融了,露出清明的光,能照見布紋的紋路。“麻疹這病,冬春最易流行,”他聲音裡帶著點沙啞,大概是昨夜整理醫案受了寒,“小孩子皮薄肉嫩,抵抗力弱,稍不注意就會出大事。去年城西的痘疹,就是因為誤診,死了七個孩子。多記些案例,將來遇到了,後人就不會手忙腳亂,像在黑夜裡走路,有燈總比摸黑強。”
他忽然停下手,目光越過藥圃,落在秦宮的方向。宮牆在雪霧裡若隱若現,像頭蟄伏的巨獸,青磚縫裡滲著寒氣,連陽光都融不透。“最近宮裡的氣氛,不對。”他沒頭沒尾地說,指尖在放大鏡的銅框上摩挲,那銅框被磨得發亮,是他常年握在手裡的緣故,“武王召我診脈的次數少了,每次去,旁邊總站著幾個麵生的侍衛。他們的手總按在刀柄上,指關節發白,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割得人後頸發僵。”
林越心裡一緊,想起前幾日去給羋八子送藥,聽見她宮裡的老宦官嚼舌根,說武王私下讓人抄錄醫監署的所有檔案,連子陽的“蠱蟲驗毒記錄”都沒放過,抄錄的竹簡堆了半間屋。“先生是說……武王他……”
扁鵲拿起株曬乾的防風,根須粗壯,像老人的手指,帶著泥土的腥氣。“防風能祛風,卻擋不住人心的風。”他把防風扔進藥簍,發出“咚”的輕響,“醫監署的權太重了,管藥材,管防疫,管驗毒,甚至管到了水道改造,動了太多人的奶酪。就像這藥圃,長得太茂盛,就會有人覺得它礙眼,想鋤掉,好種自己的菜。”
正說著,子陽匆匆跑進來,棉袍上沾著雪,臉凍得通紅,像個熟透的柿子。“先生,武王派人來傳,說今夜要您去偏殿診脈,說是近來總失眠,心口發悶,夜裡總夢見有人舉鼎砸他。”他壓低聲音,往林越身邊湊了湊,“來的是李公公,就是上次偷偷抄錄禁術檔案的那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像在盯賊,把我剛曬的蠱蟲乾都翻了翻。”
扁鵲點點頭,把放大鏡放進木盒,鎖上銅鎖,那鎖是墨家特製的,鑰匙隻有他和林越有。“知道了。”他看向林越,眼神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麵,“你接著整理醫案,特彆是那卷‘醫權製衡策’,我改了幾處,你看看能不能看懂。不懂的,等我回來再說。”
林越翻開那卷竹簡,上麵寫著“醫監應由王室子弟與醫者共同擔任,權責分明,互相掣肘”,字跡力透紙背,像在石頭上刻的。他忽然明白,老人早就察覺到了危機,這卷策論,是在為自己鋪路,也為醫監署的未來鋪路,像在懸崖邊修護欄,明知危險,也要做。
北風撞著窗欞,發出“嗚嗚”的響,像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窺伺。林越望著扁鵲整理藥箱的背影,老人把那瓶“續筋膏”放進去,又拿出來,反複三次,像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他知道,今夜的診脈,恐怕不隻是診脈那麼簡單,秦宮的風雪,要來了,帶著刀子般的寒意。
第二節燭下診脈
偏殿的燭火跳得厲害,燈芯結了個燈花,“啪”地爆了聲,把武王的影子投在牆上,忽大忽小,像頭不安分的獸。殿裡燒著銀炭,炭盆是鎏金的,卻驅不散那股若有若無的寒氣,從地磚縫裡滲出來,貼著腳脖子往上爬,鑽進骨頭縫裡。
扁鵲坐在榻前,指尖搭在武王的腕上。脈象沉澀,像結了冰的河,時斷時續,偶爾跳得急了,像冰麵下的魚在撞。“陛下近來思慮過重,肝火犯心,才會失眠胸悶。”他收回手,聲音平穩得像深潭,“臣開劑疏肝安神的方子,用柴胡、鬱金、合歡皮,煮的時候加兩顆蜜棗,能緩點苦。”
武王沒看他,目光落在案上的青銅爵上。爵裡的酒早就涼透了,泛著層白沫,像死水。“扁鵲先生在秦宮多少年了?”他忽然問,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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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零七個月。”扁鵲答得很準,像在數自己的頭發,“臣還記得初來時,正是暮春,宮牆下的紫藤開得正盛,落了一地紫雪。”
武王這才抬眼,燭光映在他瞳孔裡,亮得刺眼,卻沒什麼溫度。“這三年,先生做了不少事啊。”他拿起爵,卻沒喝,隻是轉著玩,爵耳上的蟠螭紋硌著掌心,“設醫監,定新規,解蠱疫,續斷指……秦宮上下,沒人不佩服先生的醫術,都說先生是活神仙,比太卜令的龜甲還靈。”
扁鵲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指甲。指甲修剪得整齊,縫裡沒有藥渣,是他今早特意洗的。“陛下謬讚了。醫者如器,能治病,能救命,卻不能奪權,不能乾政。”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像落在冰上的石子,“就像這青銅爵,能盛酒,卻不能治國,各有各的用處,各有各的本分。”
武王笑了,笑聲在空蕩的殿裡回蕩,有點冷,像北風掃過冰麵。“先生的‘醫權製衡策’,朕看過了。”他從案下拿出一卷竹簡,正是扁鵲昨夜修改的那卷,“讓王室子弟共管醫監,先生倒是想得周到,怕朕猜忌你?”
“臣隻是怕醫監權柄過重,生出弊端。”扁鵲躬身,青布袍的下擺掃過地磚,發出“窸窣”的響,“就像用藥,過則為毒,不及則無效,需得恰到好處。醫道不可卷於權,亦不可困於術,這是臣行醫多年的心得,寫在策論的扉頁上,陛下可曾看見?”
武王盯著他,看了很久,久到燭火都燃儘了半根,蠟油滴在案上,像淌眼淚,蜿蜒曲折,像條沒頭的路。“先生想走?”他忽然問,聲音低得像耳語,怕被殿外的風聽見。
扁鵲沉默片刻,抬頭時,目光平靜得像秋水,映著燭火,卻不晃眼。“臣年事已高,想回渤海郡老家,種幾畝藥圃,教幾個徒弟,安度晚年。秦宮的醫案,臣都整理好了,留給林越和子陽,他們年輕,學得快,能接手。”
殿外的風更緊了,卷著雪拍打窗紙,“啪啪”的響,像有人在外麵敲門,急著進來。武王沒再說什麼,隻是揮了揮手,袖口掃過案上的醫案,竹簡滑下去幾本,“嘩啦”一聲,在這寂靜的殿裡格外刺耳。
扁鵲轉身時,看見武王拿起那卷“醫權製衡策”,湊到燭火旁,眼神專注,側臉的輪廓在火光裡忽明忽暗,像籠罩著層迷霧。他不知道武王在看什麼,是看那“醫道不可卷於權”的批注,還是在算自己的利弊,隻覺得殿裡的炭火氣越來越濃,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
第三節最後的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