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江風像把鈍手術刀,刮過青龍古廟的飛簷翹角,卷起香爐裡殘存的灰燼。
他在這裡等候劉小惠的到來,自上次立冬吃飯有過簡短的相聚外,倆人還沒獨處過。
詹曉陽蹲在石獅陰影裡,指尖煙卷明滅如衰竭的心電信號。尼古丁焦油滲進指甲縫,染出淡黃漬痕——像福爾馬林標本的顏色,又像前世病曆夾的舊紙張。
他數到第七個煙圈破碎時,看見白球鞋踏進視野。順黑色健美褲往上,白色高領毛衣裹著纖細脖頸,馬尾辮在風中散成墨色漣漪。
詹曉陽看呆了,他想起來了,這套衣服還是上回去西湖逛夜市的時候買的。之前的小惠像靜靜的含羞草,現在貌似要含苞待放了,這是女大十八變的節奏啊,要不說老祖宗的話得信!
呆子啊~劉小惠的聲音裹著江潮濕氣。
詹曉陽碾滅煙頭起身。火星燙到指腹,疼痛尖銳如注射針頭。他藏手入兜:剛點。
謊言薄如蟬翼。劉小惠拈起地上煙盒:紅雙喜牌,空了大半。
整個廣東都在抽這種煙,劉小惠自然認識。詹曉陽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孩,等著挨批呢……
走吧。劉小惠突然挽住他胳膊,梔子花香劈開煙草濁氣,江堤修好了。
他們沿新鋪的柏油路行走,護欄油漆味刺鼻。詹曉陽指節僵在兜裡,感受她掌心溫度透過毛衣滲入——像靜脈點滴的溫熱,緩慢注入冰涼血管。
你指甲黃了。她突然說,“你啥時候會的呀?”
詹曉陽縮手,卻被攥更緊。她指尖點在他甲緣:煙堿染色,我爸就這樣。
偶爾抽。他辯解蒼白。
衛校小賣部不賣煙,她踢開石子,你跑去校外買的。
詹曉陽喉結滾動。前世他戒煙十三次,最長紀錄維持到兒子出生。此刻少女目光澄澈如無影燈,照見所有潰爛的隱秘。既然重生了,乾嘛還把煙癮給帶回來了。
為什麼?她聲音落進江風,這二十多天你像換了個人。
遠處貨船鳴笛,聲波碾碎沉默。詹曉陽望見堤壩儘頭落日熔金,像某種巨大創口淌出血色。
我發小走了。聲音啞如砂紙磨擦。
她指節驟然收緊。
老家的,從小玩到大的夥伴。詹曉陽望向江麵漩渦,曾經一起爬樹掏鳥窩,溪裡摸魚,偷地瓜烤著吃......
什麼時候的事?劉小惠輕聲問。
國慶節後我收到了消息,是我弟來的信說的,阿強和阿勇倆人騎摩托車,去大埔縣送貨路上出了車禍……”
她忽然拉他坐在堤壩斜坡。枯草搔刮褲管,江鷗掠過頭頂投下飛影。
她遞來薄荷糖,鋁箔紙反射碎光,糖球在齒間迸發清涼。
所以你抽煙?她問。
想回憶和他倆一起抽煙的樣子。詹曉陽摩挲煙盒,小時候我時常偷拿我爸的煙,然後三人躲在村裡的大榕樹下抽著玩。
劉小惠突然起身拍打他肩背草屑,動作粗糲如護理操作:笨蛋!
江風卷走嗔罵。她眼眶紅如落日:你以為抽煙能見他?
詹曉陽怔住。前世心理學課本寫過,喪親者會模仿逝者習慣尋求聯結。此刻被少女一語道破。
我帶你去個地方。她拽他前行。
歸湖鎮老街昏黃如舊照片。青石板路蜿蜒,中藥鋪與錄像廳比鄰,當歸味混著港片槍響氤氳蒸騰。劉小惠停在一間鋪麵前,匾額書濟生堂,門簾破洞漏出微光。
林伯伯!她掀簾喊人。
老中醫從藥櫃深處抬頭,花鏡滑到鼻尖:惠丫頭?你有啥不舒服?
朋友心裡疼。她推詹曉陽上前,同時對著他耳語道“林伯伯是林珊珊的親戚。”
哦,這就說得通了。詹曉陽馬上鬆弛了下來。
乾枯手指搭上他腕間。脈搏在指腹下跳動如困獸,詹曉陽想起前世中醫科會診,總說西醫見病不見人。
思傷脾,憂傷肺。老人搖頭,小夥子,你有心事呀。
藥秤銅盤叮當響。林伯抓取混黃根莖:遠誌三錢,合歡皮五錢,煎水代茶飲。又拈起暗紅果實:相思子,莫多用,有毒卻治離愁。
藥包遞來時沉如鉛塊。劉小惠塞錢被推回:惠丫頭能來林伯高興,以後跟珊珊多來看伯伯。
簾外天光已暗。她輕柔的把藥包裝入書包,“回去後我幫你煲。”
詹曉陽望見她睫毛投下陰影如鴉羽。
餓了嗎?她指向路邊攤,豬血灌腸,補血。
熱汽蒸騰中,他們擠坐塑料凳。豬血凝凍暗紅如血栓,詹曉陽咀嚼時想起手術室電凝刀氣味。劉小惠卻吃得香甜,辣油染紅嘴唇如塗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