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七年夏,邢州城破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北地蔓延。河東節度使李克用麾下悍將康君立攻破邢州牙城,負隅頑抗的昭義軍節度使孟方立自焚身亡,其殘部或降或逃,曾經雄踞一方的昭義軍北部勢力,徹底土崩瓦解。這場劇變帶來的,不僅是北疆政治格局的顛覆,更是一場席卷而下的難民潮,裹挾著絕望、混亂與危險,狠狠拍向了剛剛站穩腳跟的潞州邊境。
最先感受到這股衝擊的,是潞州最北麵的滏口陘、壺關等邊防要隘。王琨坐鎮前沿,每日接到的軍報越來越觸目驚心。
“將軍!昨日又有三股流民試圖衝關,人數逾千,其中混雜著不少持械潰兵,被我軍弓弩射退,遺屍數十具!”
“報!壺關以西發現大股潰兵,約四五百人,裝備雜亂,占據了一處荒廢村寨,四處劫掠,氣焰囂張!”
“急報!一支約兩百人的潰兵,打著原邢州軍某營旗號,試圖詐開關門,被守軍識破,現正在關外對峙!”
王琨看著地圖上那些不斷增加的標記,眉頭擰成了疙瘩。這些南逃的人潮,已不再是單純的饑民。他們中有失去主將、走投無路的昭義軍潰卒,有被河東軍擊潰打散的地方團練,更有趁亂而起、渾水摸魚的土匪盜寇。他們饑餓、驚恐、絕望,為了活命,什麼事都乾得出來。成群結隊,衝擊關卡,劫掠村舍,甚至小股邊軍哨隊也遭到了襲擊。
更讓王琨心驚的是,斥候回報,在這些混亂的人流中,隱約發現了河東軍輕騎的影子。他們並不直接進攻,而是像驅趕羊群一樣,有意無意地將這些失控的潰兵流民向南驅趕,直撲潞州防線。
“媽的!李克用這老小子,玩陰的!”王琨一拳砸在案上,“他想用這些潰兵流民當炮灰,耗咱們的兵力,探咱們的虛實!”
壞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傳回潞州城。城內外頓時人心惶惶。剛剛恢複生機的市集,物價開始飛漲,尤其是糧價,一日三跳。城外新開墾的田畝,也麵臨著被流民踐踏、搶收的威脅。更有謠言在坊間流傳,說河東大軍即將緊隨流民南下,潞州危在旦夕。
防禦使府內,氣氛凝重。李鐵崖召集馮淵、韓德讓、趙橫、張敬等核心文武,緊急商議對策。
韓德讓麵色嚴峻:“將軍,形勢危急!北境壓力巨大,王將軍兵力捉襟見肘。流民數量每日劇增,若處置不當,強行阻攔,恐釀成大規模衝突,死傷無數,有傷天和,亦損將軍仁名;若放任自流,潰兵匪類混入境內,必成心腹大患,治安崩壞,且極易被河東細作利用。”
趙橫急躁道:“那怎麼辦?關外烏泱泱全是人,殺又殺不儘,放又不能放!總不能打開關門,讓他們都湧進來吧?咱們那點存糧,夠喂這麼多人嗎?”
張敬比較冷靜,分析道:“將軍,此事需剛柔並濟,分而治之。潰兵與流民,須嚴格區分。對於持械潰兵,尤其是成建製的,必須堅決打擊,絕不能讓其入境,必要時可主動出擊,剿滅其骨乾,驅散其部眾。對於真正逃難的百姓,則需設法安撫,但也不能任其衝擊防線。”
馮淵補充道:“敬之兄所言極是。然,安撫流民,需有去處,有活路。我潞州新定,容納能力有限。可否在邊境擇險要之處,設立幾處臨時營地,派兵監護,施以稀粥,暫緩其饑渴,同時嚴加甄彆,將青壯潰兵剔除出來。再設法引導流民,向澤州乃至更南方向疏散?”
李鐵崖沉默地聽著,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他知道,這是一場極其嚴峻的考驗,是對他治理能力、軍事實力和政治智慧的全麵檢驗。一步走錯,可能滿盤皆輸。
“諸位所言,皆有道理。”李鐵崖終於開口,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事,關乎潞州存亡,必須妥善處置。”
他站起身,下達一連串命令:
“其一,嚴守邊境。傳令王琨,增派兵力,死守要隘!對於任何試圖武裝衝關者,無論其為何人,堅決擊退!可適當主動出擊,剿滅盤踞在邊境附近的潰兵團夥,擒賊擒王,以儆效尤!但切記,不可濫殺無辜流民。”
“其二,設立營寨。韓老,你即刻組織人手,在壺關、滏口陘以南二十裡處,擇兩處地勢較高、靠近水源之地,搭建臨時營寨,圍以木柵,派兵看守。調撥部分存糧,於營中設粥棚,每日施粥一次,吊住性命即可。同時,張貼告示,言明隻收容老弱婦孺真正流民,潰兵匪類,一經發現,立斬不赦!”
“其三,嚴查內奸。趙橫,你負責城內及周邊治安,加派巡邏,嚴查戶口,對於形跡可疑之新來人員,重點盤查!嚴防河東細作混入流民,潛入城中煽動破壞!”
“其四,分化疏導。馮先生,勞你遣能言善辯之士,潛入流民之中,散布消息:言澤州、懷州河陽)等地亦有賑濟,且地廣人稀,可往南求生。同時,可與澤州段亮再次溝通,陳說利害,請其酌情開放邊境,分流部分壓力,我可提供部分錢糧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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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整軍備戰。張敬,‘虎賁’都及各部,操練照常,提高戒備,隨時準備應對更大變故!”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潞州這台機器再次高速運轉起來。
北境線上,王琨得到增援後,態度更加強硬。對幾股試圖衝擊關卡的潰兵進行了淩厲的反擊,陣斬其頭目,餘眾潰散。同時,按照指令,在關隘前大聲宣示,指引真正流民前往指定的臨時營寨。
後方,韓德讓動員民夫,日夜趕工,兩座簡易營寨迅速立起。稀薄的米粥香味飄出,對於掙紮在死亡線上的流民而言,無疑是最大的誘惑。在軍隊的引導和監視下,大量老弱婦孺開始有序儘管仍顯混亂)地向營寨聚集。而混跡其中的潰兵,見無機可乘,大多轉向彆處,或自行逃散。
澤州方麵,在馮淵派出的使者反複斡旋和承諾提供部分糧草後,段亮終於鬆口,同意開放部分邊境,允許流民過境但需嚴格檢查),分流了部分壓力。
潞州城內,趙橫的鐵腕治安,也有效遏製了可能的內亂。
餘波未平
十餘日後,洶湧的難民潮雖然依舊存在,但已初步被疏導、控製,不再對潞州防線構成致命的衝擊。邊境暫時穩定下來,兩座臨時營寨內,聚集了數千流民,雖然條件艱苦,但至少有了喘息之機。
李鐵崖親臨營寨巡視,看著那些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心中沉甸甸的。他下令從本已緊張的府庫中,再擠出部分糧食,確保粥棚不停,並派醫官診治病人。
“亂世之人,命如草芥。”李鐵崖對身旁的馮淵歎道,“今日我救他們,亦是救我自己。若任由其變成流寇,潞州永無寧日。”
馮淵點頭:“將軍仁心,必得天道。然,此危機雖暫緩,根源未除。河東驅民南下之策,歹毒異常。此次受挫,必不甘心,恐有後手。”
李鐵崖望向北方,目光冰冷:“我知道。李克用想用這些難民耗死我,拖垮我。但他打錯了算盤!經此一役,我潞州軍民,凝聚力更強!他想戰,我便奉陪到底!”
濁浪滔天,潞州這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再次穩住了船身。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北方的餓虎,絕不會輕易放棄到嘴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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