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也最為寒冷。
涿陽城頭,李鐵崖背靠著冰冷的垛口,緩緩滑坐在地。鐵槊哐當一聲倒在一旁,他也無力去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著破碎的風箱,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左臂的箭傷、大腿的創口、身上無數大大小小的劃痕和淤青,此刻在腎上腺素褪去後,齊齊發出痛苦的嘶鳴。
韓七和另外兩名幸存的部下癱在不遠處,連手指都無法動彈,隻有胸膛劇烈的起伏證明他們還活著。小乙掙紮著想要給他們處理傷口,但他自己肩上的箭傷讓他動作笨拙而艱難,急得直流眼淚卻又咬牙強忍。
城外的叛軍大營,依舊混亂。衝天的火光雖然比最初弱了些,但依舊映紅了半邊天空,將稀疏的雨絲染成詭異的橘紅色。哭喊聲、嗬斥聲、馬匹的悲鳴聲、燃燒的劈啪聲混雜在一起,順著冷風隱隱傳來。這場由李鐵崖親手點燃的大火,顯然還在持續發酵,遠未平息。
暫時……安全了。
這個認知如同一根繃得太緊驟然鬆開的弦,讓城頭上殘存的最後一絲力氣也消散殆儘。無人說話,隻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傷處被觸碰時忍不住發出的悶哼。
李鐵崖艱難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城頭。
真的是……慘不忍睹。
屍體層層疊疊,敵我難辨,凝固的鮮血和泥濘混合在一起,踩上去粘稠而滑膩。折斷的兵器、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隨處可見。幾段城牆徹底坍塌,露出參差的斷麵。燃燒的雲梯隻剩下焦黑的骨架,冒著縷縷青煙。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焦糊、血液鐵鏽、糞便和某種東西腐爛後的混合惡臭,令人作嘔。
這就是他們堅守了三天的結果。這就是他接手指揮後經曆的煉獄。
他還記得剛上城時,雖然緊張,但隊伍還算齊整。而現在……他帶來的家鄉子弟兵,除了小乙,恐怕已無人生還。陳校尉帶來的州兵也所剩無幾。五百守軍,如今算上重傷難起的,恐怕已不足三十人。
一種沉重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負罪感和無力感湧上心頭。他守住了嗎?或許吧,城還在。但他幾乎打光了所有人。
“隊正……”韓七掙紮著坐起來,聲音虛弱卻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我們……我們好像撐過來了?”
李鐵崖沒有回答,隻是緩緩搖了搖頭,目光投向城外那片混亂的火光。撐過來?也許隻是暫時的。叛軍隻是被打懵了,被這意想不到的夜襲和火災亂了陣腳。一旦他們撲滅大火,穩定下來,發現自己被區區幾十個殘兵敗將弄得如此狼狽,接下來的報複,必將更加瘋狂和酷烈。
天,就快亮了。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卻持續不斷的嗚咽聲傳入李鐵崖耳中。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腿部受了重傷的年輕守軍,正一邊徒勞地試圖按住自己幾乎斷掉的腿,一邊望著周圍同袍的遺體,低聲啜泣著,眼淚混著血水泥水流了滿臉。那哭聲裡充滿了恐懼、痛苦和對死亡的巨大絕望。
這哭聲仿佛是一個引子,城頭上還活著的傷兵們,壓抑的情緒似乎找到了宣泄口,開始有人跟著低聲抽噎,甚至有人開始胡言亂語地叫喊起死去同伴的名字。
士氣,在經曆了極度的緊張和短暫的狂喜後,正在滑向崩潰的邊緣。如果不能做點什麼,不等叛軍攻上來,這些人自己就會在傷痛和絕望中耗儘最後的心力。
李鐵崖咬緊牙關,用手撐著牆壁,艱難地站起身。他的動作牽動了全身傷口,疼得他眼前發黑,幾乎暈厥。但他強迫自己站穩。
他不能倒下去。
他走到那名哭泣的年輕傷兵身邊,蹲下身——這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儘了他全部的意誌力。他撕下自己內襯還算乾淨的布條,笨拙卻用力地幫對方捆紮斷腿,進行簡單的止血固定。
“省點力氣,”李鐵崖的聲音沙啞得幾乎破碎,卻異常平靜,“哭沒用。留著命,才能報仇。”
年輕傷兵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著李鐵崖同樣布滿血汙和疲憊,卻依舊堅毅的麵孔,哭聲漸漸小了下去,隻剩下壓抑的哽咽。
李鐵崖站起身,目光掃過那些望著他的傷兵,提高了些聲音,儘管每說一個字喉嚨都像刀割般疼痛:“沒死的,都聽著!互相看看!還能動的,幫一把動不了的!找水!找吃的!包紮傷口!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是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殘兵們看著他搖搖欲墜卻依舊挺直的身影,看著他親自為傷兵包紮,混亂和絕望的情緒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
韓七也強撐著站起來,嘶啞地吼道:“都聽見隊正的話了嗎?動起來!彆像娘們似的哭哭啼啼!彆讓下麵的叛賊看了笑話!”
有幾個傷勢較輕的,開始掙紮著爬向重傷的同伴,尋找清水和能用的布條。小乙也忍著痛,更加賣力地試圖幫韓七包紮。
一種悲壯而堅韌的氣氛,開始取代純粹的絕望,在血腥的城頭慢慢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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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鐵崖走到城牆邊,望向遠方。叛軍大營的混亂似乎有了一些秩序,某些區域的火焰被撲滅了,但核心區域的糧草垛仍在熊熊燃燒,黑煙滾滾。顯然,這場火攻造成的損失遠超預期,足以讓叛軍傷筋動骨。
也許……也許他們真的能創造奇跡?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微弱的馬蹄聲突然從城東側的官道方向傳來!
城頭上所有人都是一驚,猛地抬頭望去,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難道是叛軍的援軍?還是……?
隻見昏暗的晨曦微光中,三騎快馬正拚命向著涿陽城奔來!他們身後遠處,似乎還有追兵的火把和呼喝聲!
那三騎顯然也看到了城頭的情況和城外叛營的混亂,速度更快了幾分。為首一騎,背上似乎還插著一支箭矢,伏在馬背上,似乎隨時會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