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時初刻。
天色未明,寒氣凜冽。義武軍大營卻早已蘇醒,火把如龍,照得營壘內外亮如白晝。金鼓之聲有節奏地響起,各營士卒在軍官的呼喝聲中快速整隊,兵甲碰撞之聲不絕於耳,一股大戰將至的肅殺之氣彌漫天地。
中軍大帳前的空地上,一座臨時搭建的高台巍然矗立。台下,親衛營精銳甲士按刀肅立,眼神銳利,殺氣騰騰。各營主將、校尉、高級幕僚正陸續抵達,按照品階和所屬序列,在台下各自的位置站定,低聲交談著,氣氛凝重而壓抑。
李鐵崖穿著一身漿洗得筆挺的新校尉軍服,外罩皮甲,鐵槊並未隨身,隻佩了橫刀。他的傷勢遠未痊愈,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腰杆挺得筆直,步伐沉穩,在無數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視下,走到了左廂軍官隊列中屬於他的位置——比較靠前,卻又不算最核心。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視線。好奇、審視、忌憚、不屑、甚至隱含敵意……如同一張無形的網。他麵沉如水,目光平視前方,對這一切恍若未覺。
站在他身旁不遠處的,正是那位虯髯校尉孫槊。孫槊今日披了全副鎧甲,顯得更加雄壯,他斜睨了李鐵崖一眼,鼻腔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故意將頭轉向另一邊,與相熟的將領高聲談笑,聲音洪亮,似乎想以此壓過李鐵崖的存在感。
李鐵崖眼皮都未抬一下。
陸續又有高級將領抵達。先鋒都尉王琰一身明光鎧,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左廂隊列的最前方站定,氣場冷峻。隨後,右廂、中軍等各部的統軍大將、牙將們也紛紛到來,彼此寒暄,氣氛看似熱絡,實則暗流湧動。
終於,伴隨著一陣威嚴的號角聲,大帳簾門掀開。
義武節度使王處存在一眾高級幕僚和心腹牙將的簇擁下,緩步走出。他今日未著戎裝,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但目光掃視之間,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卻瞬間壓過了全場所有的金鐵殺伐之氣。
台下所有將領,包括王琰在內,齊齊躬身抱拳:“參見王帥!”
聲浪整齊劃一,震得火把都為之一晃。
王處存微微頷首,步履從容地登上高台,立於中央。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黑壓壓的將領,凡被他目光觸及者,無不屏息凝神,挺直脊背。
“諸位。”王處存的聲音平和,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王景崇逆賊,背棄朝廷,攻我州郡,掠我百姓,罪不容誅!涿陽一戰,逆賊鋒芒受挫,然其主力未損,盤踞瀛州,負隅頑抗!我義武將士,忠勇為國,豈容此獠猖獗?”
他話語一頓,目光變得銳利:“故,本帥決議,即日整軍,兵發瀛州,犁庭掃穴,徹底鏟除王景崇這股叛逆,以靖北疆,以安黎庶!”
“願隨王帥,剿滅逆賊,萬死不辭!”台下眾將齊聲怒吼,聲震四野。
王處存抬手壓下喧囂,繼續道:“兵貴神速,然亦需謀定後動。進軍方略,已由幕府議定。”他側身示意了一下身後一位留著長須、麵容清瘦的文官幕僚。
那幕僚上前一步,展開一卷帛書,開始詳細宣讀進軍的兵力配置、路線、序列以及各部的任務。無非是中軍主力正麵推進,左右兩翼策應掩護,先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等等常規布置。但其中細微的差彆,卻暗藏玄機。
比如,先鋒硬探的任務,毫無懸念地落在了王琰的左廂,而這其中,衝擊最猛、風險最大的頭陣,則指派給了孫槊的營頭。孫槊聽到自己的名字和任務時,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露出一絲興奮和傲然,似乎這正是他期待的,還示威般地瞥了李鐵崖一眼。
而李鐵崖的“涿州營”,則被安排在了左廂的後隊,負責押運部分糧草輜重,並作為預備隊策應。這是一個相對安全,但也幾乎撈不到什麼戰功的位置。
許多將領聽到這個安排,都露出了然或意味深長的表情。看來王帥雖然提拔了李鐵崖,卻也知他麾下皆是傷兵,不堪大用,故而放在了次要位置。也有人暗自嗤笑,覺得這“涿陽煞神”看來也隻得了個虛職,終究難入核心。
李鐵崖麵無表情,仿佛聽到的是彆人的安排。
幕僚宣讀完冗長的方略,王處存再次開口,聲音沉穩:“方略已定,各部需嚴格執行,不得有誤。先鋒軍明日卯時拔營,為大軍開辟道路!”
“遵命!”眾將轟然應諾。
就在眾人以為會議即將結束時,王處存的目光卻忽然轉向了左廂隊列,準確地說,是落在了李鐵崖身上。
“李虞候。”王處存的聲音依舊平淡。
“末將在!”李鐵崖踏前一步,躬身應道。全場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你部新編,多為傷疲之卒,本帥予你押運輜重之責,亦是體恤。”王處存看著他,緩緩道,“然,都虞候之職,非比尋常。軍法、刺奸、監察,關乎全軍勝敗,不容絲毫懈怠。進軍途中,凡有違抗軍令、懈怠職守、擾亂軍心者,無論品階出身,皆可先執後奏!你可能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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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問得極重!等於是將一把尚方寶劍,當著所有將領的麵,交給了李鐵崖這個毫無根基的新人!
刹那間,台下一片寂靜。許多將領的臉色都變了,尤其是那些平日裡有恃無恐、軍紀散漫的軍官,眼神中瞬間充滿了驚疑和忌憚。就連孫槊,臉上的傲色也僵了一下,變得有些難看。
先執後奏!這意味著李鐵崖這個都虞候,擁有了在戰時環境下極大的臨時處置權!誰要是撞在他手裡,不死也得脫層皮!
李鐵崖心中也是凜然,知道這是王處存對他的又一次考驗和利用。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迎向王處存,聲音斬釘截鐵,毫無猶豫:“末將領命!必秉公執法,絕不徇私!凡有違抗軍紀、危害大軍者,末將手中橫刀,絕不容情!”
“好。”王處存淡淡一笑,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望你好自為之,勿負本帥之托。”
他目光掃過全場,將眾將各異的神色儘收眼底,卻不再多言,轉身在高牙大纛的護衛下,走下高台,返回中軍大帳。
會議結束。
台下眾將卻沒有立刻散去,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和凝滯。
王琰走到李鐵崖身邊,低聲道:“王帥對你期望甚重,好自為之。軍中關係盤根錯節,執法之時,分寸自己把握。”這話既是提醒,也是一種默許。
李鐵崖點頭:“謝都尉提點,末將明白。”
這時,孫槊也走了過來,臉色陰沉,盯著李鐵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李虞候,恭喜啊!手握生殺大權了!日後戰場上,還望虞候多多‘照應’!”那“照應”二字,咬得極重,充滿了挑釁意味。
李鐵崖平靜地看著他,目光如古井無波:“孫校尉放心。鐵崖執法,隻認軍紀,不認人情。校尉若是恪儘職守,自然無事。若有不妥之處……”他頓了頓,聲音微冷,“休怪鐵崖刀快。”
孫槊被噎得臉色漲紅,狠狠瞪了李鐵崖一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其他將領也紛紛散去,但經過李鐵崖身邊時,目光都變得複雜了許多,少了之前的輕視,多了深深的忌憚。
李鐵崖獨自站在原地,感受著周圍無形的壓力和各色目光。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真正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王處存給了他權柄,也給了他無儘的麻煩和危險。
他抬頭,望向正在緩緩散去的人群,望向遠處連綿的營壘和如林的旌旗。
明日,大軍即將開拔。通往瀛州的路,注定布滿荊棘與血火。而他手中的橫刀,已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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