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城下的血腥試探,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義武軍內部些許浮躁的輕敵之氣。王景崇困獸猶鬥的凶頑,超出了許多人的預料。
李鐵崖拖著疲憊傷殘之軀,帶著涿州營剩餘的殘兵退回後方休整。營中彌漫著難以驅散的悲愴和絕望。每一次抬回來的擔架,每一具冰冷的屍體,都在無聲地啃噬著幸存者的意誌。小乙忙著帶人照料傷員,眼睛紅腫,動作卻透著一股被逼出來的狠勁。
李鐵崖將自己關在帳中,拒絕了醫官的再次診治。他需要絕對的安靜,來消化這無謂的犧牲帶來的憤怒,以及……思考王處存真正的意圖。那場試探性進攻,與其說是為了摸清敵情,不如說更像是一次冷酷的消耗,一次對內部不安定因素的清洗。而他的涿州營,就是被選中的犧牲品。
果然,夜幕剛剛降臨,那名如同鬼魅般的黑袍人,再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帳外。
“李將軍,王帥有請。”依舊是那低沉無波的聲音。
李鐵崖的心猛地一沉。又來了。他幾乎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條通往中軍核心陰影處的路,他走得一次比一次艱難。
沒有多言,他默默起身,跟著黑袍人再次融入了夜色。
還是那頂不起眼的小帳,還是那盞搖曳的孤燈,王處存依舊坐在燈後,仿佛從未移動過。隻是這一次,他案幾上鋪開的,不再是瀛州周邊的地圖,而是一張更為精細、似乎標注著城內布局的絹圖。
“參見王帥。”李鐵崖的聲音因白日嘶吼而更加沙啞。
“免了。”王處存抬起頭,目光在他空蕩的左袖和疲憊的麵容上掃過,並無多少關切之意,直接切入主題,“白日試探,辛苦了。瀛州守備之堅,確出乎意料。強攻,代價太大。”
李鐵崖沉默著,等待下文。他知道,重點絕不在此。
王處存的手指,點在了絹圖上一處被朱筆圈出的宅院,其位置並非緊鄰城牆,反而在城內相對核心的區域。“王景崇能負隅頑抗,所依仗者,除卻城牆兵甲,更有兩人。其一,乃其族弟王景符,掌城內巡防營,為人謹慎,調度有方,使得城內秩序未亂。其二,”他的手指移向另一個標記,“便是此人,鄭元規。”
李鐵崖目光一凝。鄭元規?這個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王景崇麾下首席幕僚,一個文人。
“此獠雖無兵權,卻狡詐多智,深得王景崇信任,為其心腹謀主。城中糧草調配、民夫征用、乃至諸多守城策略,皆出自此人之手。更棘手的是,”王處存的聲音低沉下去,“據密報,此人似乎正暗中與外部聯絡。”
外部?李鐵崖心中一凜。難道是……河東李克用?或是宣武朱溫?若是讓王景崇得到強援,哪怕隻是一線希望,瀛州戰局必將生變,圍困策略可能前功儘棄!
王處存的目光變得幽深冰冷:“此人,比張璉之流,危險十倍。有他在,王景崇便斷不了念想,瀛州軍民便可能被蠱惑死戰到底。必須儘快除掉他,斷其臂膀,亂其心神!”
他抬起眼,目光如實質般壓在李鐵崖身上:“然,此人深居簡出,行蹤詭秘,身邊必有死士護衛。明攻難及,暗殺……是唯一途徑。”
帳內死寂,燈花劈啪作響。
李鐵崖感到一股比上次更加沉重的壓力。刺殺一個深居內城的核心謀士,其難度和風險,遠超在黑石堡萬軍中搏殺一個武夫張璉。這需要不僅僅是勇力,更需要潛入、偽裝、時機把握,甚至……運氣。而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王處存看著他變幻的臉色,緩緩道:“本帥知你傷勢未愈,此行艱險異常。但軍中能擔此任者,唯你一人。你曾於涿陽絕境求生,於黑石堡萬軍取首,心誌之堅,應變之能,無人能及。”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此事若成,於大軍乃定鼎之功。待拿下瀛州,本帥必不吝封賞,保你一世富貴榮華。”
威逼,利誘,加上一頂無可推卸的高帽。
李鐵崖心中冰冷。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拒絕,就是承認自己失去價值,王處存絕不會留一個無用的“悍勇”招牌,而且知曉太多秘密的人。接下,九死一生,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左臂傳來的陣陣抽痛,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卻清晰:“末將……領命!必竭儘全力,誅殺此獠!”
“很好。”王處存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滿意之色,“所需之物,及城內接應線索,稍後自會有人送至你手。此次不同以往,需更謹慎。何時動手,如何動手,由你臨機決斷。本帥隻要結果。”
“末將明白!”
“去吧。靜候佳音。”
李鐵崖再次行禮,默默退出大帳。
黑袍人依舊等在外麵,遞過來的不再是小皮囊,而是一個稍大的、看起來像是裝著文書的普通行囊。入手沉重,裡麵顯然不隻是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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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營地的路上,李鐵崖的心沉甸甸的。他感覺自己正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深淵。王處存的謀劃,遠不止攻下一座瀛州城那麼簡單。除掉鄭元規,不僅僅是為了破城,恐怕更是為了斬斷王景崇可能的外部聯絡,獨吞瀛州,甚至……借此向某些潛在的強大鄰居示威?
他隻是棋盤上最危險的那枚棋子,身不由己。
回到帳中,他屏退小乙,獨自打開行囊。
裡麵果然沒有太多直接用於殺戮的利器。隻有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幾包用途不明的藥粉,一套半舊的文士襴衫和方巾,一些偽造的路引和身份文書顯示他是來自幽州的落第書生),幾錠散碎銀兩,以及——最重要的——一小卷密信,上麵用暗語寫著一個城內地址和一個接頭暗號。
此外,還有一幅比王處存所示更為精細的瀛州城內地圖,尤其標注了鄭元規宅院周邊的巷道、巡邏規律,甚至可能存在的狗洞和下水道入口。
準備不可謂不充分。但這恰恰說明了任務的極端危險性。
李鐵崖看著這些物件,目光最終落在那套文士襴衫上。
要他一個廝殺漢,冒充文弱書生?
他嘴角扯起一抹苦澀而冰冷的弧度。
這一次,他不僅要殺人,還要演戲。
他將東西仔細收好,吹熄油燈,和衣躺下。
黑暗中,他睜著眼,腦海中不再是血腥的搏殺場麵,而是飛速記憶著地圖上的每一條路徑,每一個標記,推演著各種混入城內、接近目標、以及得手後撤離的可能方案。
這一次,沒有大軍策應,沒有退路可言。
每一步,都是懸崖走索。
翌日,他再次以“舊傷複發,需尋靜處調理”為由,帶著小乙和幾名絕對心腹的老傷兵,離開了大軍營地,住進了後方一座早已安排好的、僻靜農家院落。
對外,他是重傷休養的李牙將。
對內,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將自己變成一個合格的“幽州落第書生”。
而遙遠的瀛州城內,那位名叫鄭元規的謀士,尚不知曉,一場針對他的、來自陰影中的致命獵殺,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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