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寨的冬天,在嚴苛的操練和拮據的生存中緩慢流逝。寨牆上的積雪化了又結,校場夯實的土地被無數雙腳踩得堅硬如鐵。那二十五名戰兵在李鐵崖、王琨近乎殘酷的督導下,漸漸褪去了流民土匪的散漫之氣,有了幾分行伍的雛形。至少,號令響起時,他們能迅速集結,長槍刺出的動作也整齊了不少。
然而,李鐵崖心中的焦慮並未因寨牆的加固和隊伍的初步成型而減少,反而與日俱增。糧食在六十六張口下穩定消耗,繳獲雖豐,亦非長久之計。更致命的是,寨中極度缺乏兩種人:能打造修複兵甲的工匠,和能醫治傷病的郎中。沒有鐵匠,刀卷了刃、槍禿了尖便隻能廢棄;沒有郎中,一場風寒、一道傷口都可能奪去好不容易練出的戰兵的性命。這荒山野嶺,重傷和重病幾乎等同於死亡。
這一日,天空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似乎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雪。李鐵崖站在寨牆上,望著遠處蒼茫的群山,久久不語。王琨按刀立在一旁,同樣麵色凝重。
“將軍,派下山探聽消息的兄弟回來了。”趙橫快步走上寨牆,壓低聲音,“外麵的情形……越來越亂了。”
李鐵崖轉過身:“說。”
趙橫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道:“據說是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和宣武節度使朱溫在河朔一帶又打了一場大仗,屍橫遍野。敗兵潰勇四處流竄,加上今冬奇寒,各地都在鬨饑荒,易子而食……已非傳聞。官府自顧不暇,好多村鎮都成了鬼蜮。北麵、東麵,湧進山裡的流民越來越多了,都跟沒頭蒼蠅似的。”
王琨倒吸一口涼氣:“李克用和朱溫……那可是兩頭真老虎撕咬起來了。這天下,怕是要徹底大亂了。”
李鐵崖眼神深邃。他雖久在邊軍下層,卻也深知這些藩鎮梟雄的名號。李克用,沙陀梟雄,兵鋒銳利;朱溫,狡詐狠戾,勢壓中原。這兩強相爭,戰火必然席卷四方,生靈塗炭。他們所在的這片群山,看似偏僻,也絕難真正置身事外。那些潰兵、流民,以及可能被戰火逼得走投無路、進而嘯聚山林的其他勢力,都會成為新的威脅。黑風寨這點家底,在這滾滾洪流麵前,渺小得可憐。
亂世,如同一張巨大的、不斷收緊的網。躲,是躲不掉的。
“看來,咱們這點糧食和破刀,未必能安穩過冬了。”李鐵崖的聲音帶著一絲冷冽。外部環境的急劇惡化,意味著生存競爭將更加殘酷。必須更快地壯大自身。
他看向趙橫和王琨,決然道:“不能等了。我們必須主動下山,去找我們需要的人。”
“下山?招人?”王琨一愣,“將軍,這兵荒馬亂的,且不說危險,好匠人和郎中,早被大戶或軍隊籠絡去了,哪會流落到這荒山野嶺?”
“正因為兵荒馬亂,才有機會。”李鐵崖目光銳利,“大戰一起,城池焚毀,家園破碎,多少匠戶、醫戶流離失所?他們或許就藏在某個瀕臨滅絕的村落,或者跟著流民隊伍一起逃難。我們要找的,不是那些已有歸宿的名匠名醫,而是同樣在掙紮求活、有一技之長卻無處容身的人。”
他頓了頓,繼續道:“告訴下山的弟兄,留意兩種人:一是鐵匠,哪怕隻會修補農具的也行!二是郎中,哪怕是隻會采藥治風寒的草醫也好!找到後,不必強擄,可告知我黑風寨現狀,言明隻要肯來,以技藝論待遇,有飯吃,有屋住,家小亦可接來安置。如今這世道,一口安穩飯吃,比什麼都強。”
這是陽謀。用在這亂世中極其珍貴的“安穩”和“活路”作為籌碼,招攬那些身懷技藝卻朝不保夕的人才。
“此外,”李鐵崖補充道,“繼續打探周邊土匪勢力的確切消息,尤其是地圖上標了狼頭的那處。知己知彼,方能進退有據。”
命令下達,幾支精乾的小隊被輪流派下山。他們化裝成流民或獵戶,攜帶少量乾糧和防身武器,冒險潛入山外那片更加混亂、危險的世界。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長。寨中的訓練依舊,但氣氛明顯更加壓抑。每個人都隱約感覺到,山外的劇變可能隨時會波及到這偏安一隅的山寨。
十幾天後,終於有消息傳回。
先是一隊斥候帶回令人不安的情報:東北方向那個標著狼頭圖案的土匪窩點,似乎近期活動頻繁,有向外擴張的跡象,可能與流民湧入有關,具體實力不明,但絕非善類。
緊接著,王琨親自帶隊下山的一支小隊,帶回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個年約四十、身材乾瘦、麵色蠟黃的漢子,穿著一身破舊不堪、沾滿煤灰和油漬的單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背著一個更破的包袱,眼神惶恐中帶著一絲警惕,以及……長期饑餓導致的麻木。
“將軍,這位是陳師傅,原是山下陳家莊的鐵匠。”王琨介紹道,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興奮,“莊子裡個月前被一股潰兵洗劫了,死的死,逃的逃。陳師傅躲在廢墟裡僥幸活下來,靠吃樹皮草根熬到現在,差點凍死餓死在路上,被我們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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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鐵崖目光落在漢子那雙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手上,那是常年掄錘打鐵留下的印記。“陳師傅?”他開口,語氣儘量平和。
那鐵匠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將軍……老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小的……小的會打鐵,會修補家夥什兒……”
“起來說話。”李鐵崖示意王琨扶起他,“我這兒有鐵砧,有爐子繳獲的),也有鐵料不多),但缺掄錘的人。你若肯留下,專心打造修補,我保你一日兩餐,不受凍餒之苦。若有家小,亦可接來。”
陳鐵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立片刻,渾濁的眼中猛地迸發出求生的光芒,連連磕頭:“願意!小的願意!謝將軍活命之恩!謝將軍!”
第一個火種,就這樣在絕望的寒冬中被引回了山寨。李鐵崖當即下令,將繳獲的那處簡陋鐵匠鋪收拾出來,撥給陳鐵匠使用,優先修複損壞的兵器和農具。
幾乎就在陳鐵匠安頓下來的第二天,另一支小隊也帶回了一個好消息:他們在西南方向一個剛被土匪洗劫過的殘破村子裡,找到了一位老郎中。老郎中姓吳,年近六旬,衣衫襤褸,但收拾得還算乾淨,身邊帶著個十四五歲、麵黃肌瘦的孫女。村子被毀,兒子媳婦死於匪患,爺孫倆無依無靠,正打算跟著流民往南逃荒,被小隊遇上。
吳郎中起初對“土匪窩”充滿恐懼,但帶隊的士卒反複解釋寨主李鐵崖的規矩,並拿出隨身攜帶的、雖粗糙卻乾淨的食物,最終打動了走投無路的老人。尤其是看到小孫女餓得直咽口水的樣子,吳郎中長歎一聲,答應上山看看。
當李鐵崖親自接待吳郎中,看到老人檢查傷員時那專業沉穩的手法,以及隨身包袱裡那些分門彆類、雖不名貴卻實用的草藥時,他知道,山寨急需的第二塊拚圖,找到了。
“吳先生,寨中缺醫少藥,傷病之苦,甚於刀兵。若先生不棄,願以師禮相待,請先生掌管醫護之事,救治傷患。您孫女,寨中孩童一並照料,絕不虧待。”李鐵崖言辭懇切。
吳郎中看著寨中雖然簡陋卻秩序井然的景象,又看了看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火苗的陳鐵匠,最終點了點頭:“老朽……願儘綿薄之力。”
鐵匠與郎中的到來,如同給瀕死的機體注入了活力。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開始在山寨一角響起,雖然緩慢,但損壞的刀槍終於有了修複的希望;草藥的味道也開始彌漫,吳郎中帶著孫女和韓德讓指派的幾個婦人,整理藥材,照料傷員,連日常的飲食衛生也開始有了講究。
寨子,似乎真的有了點“家”的樣子,而不再僅僅是一個土匪窩或避難所。
李鐵崖站在校場上,聽著鐵匠鋪傳來的敲擊聲,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藥香,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弛了一絲。在這天下崩壞、人命如草芥的寒冬裡,他不僅是在求生,更是在小心翼翼地收集和守護著文明的火種——技藝、醫術、秩序。
這些微弱的火種,或許比刀槍和糧食更為珍貴。因為它們代表著延續,代表著在漫漫長夜中,對黎明的一絲期盼。
然而,他也清楚,東北方那個狼頭標記的威脅日益臨近,山外的亂世洪流終將席卷而至。守護這來之不易的火種,需要更強大的力量和更堅韌的意誌。
前路,依然布滿荊棘。但手中,終於有了一點可以照亮腳下寸土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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