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在蘆葦蕩裡顛簸著,輪胎碾過積水的窪地,濺起渾濁的水花。蘇雪將陳生的頭輕輕往自己肩上挪了挪,他呼吸間的熱氣混著淡淡的血腥味,拂在她頸側,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趙剛,能不能再快點?”蘇雪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後視鏡裡那兩道越來越近的車燈光柱,像極了黑夜裡窺視的野獸眼睛。
趙剛猛地一打方向盤,卡車擦著一棵歪脖子柳樹拐了個急彎,車廂裡的空試劑瓶“哐當哐當”滾作一團。“這破車能跑成這樣就不錯了!”他粗聲粗氣地吼著,手在儀表盤上胡亂一拍,“早知道當初就該聽紅姑的,換輛福特!”
陳生忽然低低地哼了一聲,睫毛在月光下顫了顫。蘇雪連忙低下頭,看見他左耳後的朱砂痣在顛簸中若隱若現,像顆隨時會墜落的星子。“很疼嗎?”她伸手想去碰他胸口的傷,指尖剛要觸到那片濡濕的綢衫,卻被他突然攥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滾燙,帶著血的溫度。“彆碰……”陳生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眼睛卻亮得驚人,“鉛盒……拿好……”
蘇雪這才想起懷裡那個沉甸甸的鉛製盒子,柏林大學的校徽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她另一隻手摸了摸手雷的拉環,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口。“劉清媛為什麼偏偏跟我們過不去?”她忽然問,聲音輕得像歎息。
陳生咳了兩聲,血沫子沾在唇角:“她爹……當年是被我父親送進監獄的……”他喘了口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礦業大臣的頭銜……本是劉家的囊中之物……”
趙剛突然插了句嘴:“那娘們可不是隻為了報仇!”他往窗外啐了口唾沫,“剛才在倉庫搜孫六身的時候,我看見他懷裡揣著張滿洲鐵路的通行證,上麵蓋著731部隊的章!”
蘇雪的心猛地一沉。滿洲鐵路……那是日軍運送實驗材料的專線。
“她在幫日本人運嗎啡……”陳生的聲音裡帶著自嘲,“我早該想到的……協和醫院的嗎啡庫去年丟了三箱,當時查了三個月都沒頭緒……”
卡車突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後車廂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趙剛咒罵著踩下刹車,蘇雪回頭看見劉清媛的黑色轎車正撞在卡車尾部,車頭上的櫻花徽章在月光下刺得人眼睛疼。
“這瘋婆子!”趙剛從座位底下摸出把砍刀,“蘇小姐你帶著陳少爺先走,我去會會她!”
蘇雪還沒來得及說話,劉清媛的車已經倒退了兩米,車頭燈突然熄滅,倉庫方向的火光映在她慘白的臉上,左眼下的痣像滴凝固的血。“陳少爺,”她的聲音透過敞開的車窗飄過來,帶著種詭異的平靜,“你真以為能帶著配方離開青島?”
陳生突然笑了,牽動了胸口的傷,疼得倒抽口冷氣。“清媛,”他的聲音裡帶著種奇異的溫柔,“柏林大學的實驗室還留著你的位置,你當年發表的那篇關於鼠疫杆菌的論文,教授們至今還在提起。”
劉清媛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你以為我還是十年前那個跟著你在柏林街頭啃黑麵包的傻姑娘?”她突然從副駕駛座上拎起個鐵皮箱子,箱子上的鎖扣閃著銀光,“這裡麵是我這三年給731部隊提煉的新型細菌,隻要往青島港的水源裡倒半瓶,不出三天,整個青島就會變成死城。”
蘇雪的呼吸驟然停滯。她想起剛才在倉庫裡散落的嗎啡粉末,原來那隻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你不敢的。”陳生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弟弟還在紅姑手裡,你母親的墳就在嶗山腳下,你舍得讓他們被細菌啃成白骨?”
劉清媛的車突然往前衝了半米,差點撞上卡車的後擋板。“我早就沒有母親了!”她的聲音尖銳得像玻璃碎裂,“她在我被父親送去換頭銜的那天,就上吊自殺了!”
蘇雪的心猛地一顫。她想起劉清媛白大褂上沾著的草屑,想起她擲在地上的銅雀簪,突然明白那不是嫉妒,是絕望。
趙剛突然從卡車底下鑽了出來,手裡攥著塊石頭,悄無聲息地繞到劉清媛的車後。“蘇小姐,動手!”他低喝一聲,石頭狠狠砸在轎車的後窗上。
蘇雪立刻推開車門,將陳生往駕駛座那邊挪了挪,剛要去拔車鑰匙,卻看見劉清媛已經打開車門衝了出來,手裡的針管在火光中閃著寒光。“陳少爺,黃泉路上我陪你!”她嘶吼著撲過來,針管直刺陳生的脖頸。
蘇雪猛地撲過去,用身體擋住陳生,針管狠狠紮在她的胳膊上。冰涼的液體瞬間湧入血管,她隻覺得頭暈目眩,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骨髓。
“蘇雪!”陳生的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他掙紮著想從輪椅上站起來,卻重重摔在地上。
劉清媛看著蘇雪倒下去,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蘆葦蕩裡回蕩,驚起一片水鳥。“這是我新配的試劑,比吐真劑厲害十倍,”她踢了踢蘇雪的腿,“不出五分鐘,她就會變成隻會說真話的木偶。”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趙剛突然從背後抱住劉清媛,將她死死按在地上。“你這毒婦!”他的拳頭狠狠砸在她臉上,左眼下的痣被血暈染開來,“你弟弟要是知道你做的這些事,寧願被紅姑的烙鐵燙死!”
劉清媛突然不掙紮了,任由趙剛將她反剪雙手綁起來。“我弟弟?”她冷笑一聲,“他早就幫日本人抓了三十個碼頭工人去做實驗,那些人裡,還有當年把他從育嬰堂救出來的王大叔。”
陳生爬到蘇雪身邊,顫抖著探她的鼻息。她的呼吸很微弱,眉頭緊緊皺著,像是在做什麼噩夢。“清媛,解藥……”他的聲音裡帶著哀求,玄色綢衫上的血痕蹭在蘇雪的風衣上,像朵盛開的海棠。
劉清媛突然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解藥?在731部隊的實驗室裡,你去拿啊!”她突然抬頭看向青島港的方向,遠處貨輪的探照燈還在海麵上晃動,“等日本人占領了上海,你們這些所謂的革命者,都得死!”
趙剛突然捂住她的嘴,示意陳生快看。卡車的後視鏡裡,有輛黑色轎車正從蘆葦蕩的另一頭駛來,車頭上的國民黨黨徽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是軍統的人!”趙剛低罵一聲,“肯定是劉清媛早就報了信!”他將劉清媛拖進卡車後車廂,“陳少爺,你帶著蘇小姐從蘆葦蕩後麵走,我引開他們!”
陳生剛要說話,蘇雪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空洞,像是蒙了層白霧。“筆記本……第37頁……”她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劃著,“普魯士藍……遇碘酒……顯色……”
陳生的心猛地一沉。試劑起效了。
“蘇雪,看著我!”他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你是誰?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蘇雪的目光緩緩聚焦在他臉上,嘴角突然漾開一絲詭異的笑:“陳生……代號‘夜鶯’……1937年加入共產黨……在柏林留學期間,曾與731部隊顧問……有過接觸……”
劉清媛在卡車後車廂裡瘋狂地掙紮起來,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趙剛的臉色瞬間慘白:“陳少爺,她在說什麼?”
陳生沒有回答,他死死盯著蘇雪的眼睛,那裡曾經映著他的影子,如今卻像口深不見底的井。“夠了!”他嘶吼著給了蘇雪一巴掌,她的臉頰立刻浮起五道紅痕。
蘇雪被打懵了,空洞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清明。“陳生……”她喃喃地說,眼淚突然湧了出來,“我的頭好疼……”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軍統的車越來越近了。趙剛急得直跺腳:“陳少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陳生咬了咬牙,將蘇雪背起來。她很輕,像片羽毛,呼吸拂在他的頸窩,帶著淡淡的血腥味。“趙剛,照顧好自己。”他說,聲音裡帶著種訣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