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鋒落下,“五不征約”四個字力透紙背,墨跡在粗紙上微微暈開,像根須紮進泥土。
周伯捧紙的手開始發抖,像捧著什麼極貴重的東西。
他把紙卷貼在胸口,抬頭時眼眶通紅:“先生賜名,此約便立得住。”
林昭然望著他,忽然明白程知微說的“火已燎原”是什麼意思。
從前她總怕百姓不識字、不懂法,現在才知道,民之所信,不在強令,而在共名——他們要的不是官給的規矩,是自己能叫得出、認得住的名字。
日頭爬上竹梢時,曬穀場的人漸漸散了。
林昭然蹲在溪邊洗筆,水流清冽,衝刷筆毫的瞬間泛起細小泡沫,像無數微小的言語在水中消融。
忽然,一片柳葉打著旋兒漂到腳邊,緊接著,上遊傳來輕微的踩石聲。
她抬眼望去,柳影深處站著一人,青衫沾著驛道塵土,腰間的竹筒還滴著晨露。
程知微解下竹筒,裡麵滾出幾卷紙:“西市的糧倉改建圖,畫得比工部的還細。”
“前日京兆府門口,有個老農舉著《答建議書》,我聽他自己說,主官當時要轟他走,他就掏出一塊刻了字的陶片……據他說,跟咱們這兒的一模一樣。”他蹲下來,指尖劃過水麵,蕩開一圈圈漣漪,“現在他說:‘官要修河,得用我們的法子;官要用工,得點我們的名字。’”
林昭然接過陶片。
刻痕深淺不一,顯然是粗瓷片磨的,卻和曬穀場那隻碗底的紋路分毫不差。
指尖摩挲其上,仿佛觸到了千裡之外另一雙手的溫度。
待程知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儘頭,夕陽已染紅半片山崗。
溪水映著晚霞,像一條熔金的帶子緩緩流淌。
就在這時,村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竹籃磕著石階,清脆而安穩。
柳明漪挎著籃子走來,靛藍布麵上繡著雲紋,針腳利落如裁風剪雨。
她的竹籃裡裝著半匹“議事巾”,布麵帶著織機的餘溫,經緯線鬆緊要得剛好,指尖一挑就能變出不同的紋路。
“蘇州織戶加了機杼,說要讓每個村社的巾子都不一樣——有的繡稻穗,有的繡河川,有的繡書簡。”她摸出塊月白的巾子,“這是湖州的,他們說‘議事要清’,所以用了素色。”
林昭然捏著巾子,忽然笑了。
她指著曬穀場方向,周伯正舉著“五不征約”的桑皮紙,給幾個孩童念,“他們現在會自己立名了。”
柳明漪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忽然笑了:“我昨日收到揚州的信,說有個賣糖人的老漢,把‘議事巾’係在扁擔上,說‘這是我答皇上的話’。”她的聲音輕得像風,“昭然,你看這巾子——從前我們繡的是‘問’,現在繡的是‘議’;從前是官答,現在是民立。”
林昭然望著那抹月白,忽然想起沈硯之。
孫奉前日夜裡來報,說首輔對著“我問故我在”的書袋看了整夜,後來在朝會上說:“以禮束官,方為守禮。”現在想來,他或許終於明白,禮不是刻在《禮典》裡的死規矩,是活在百姓名字裡的新秩序。
夜漏十刻時,林昭然提著燈籠去溪畔。
“終問帛”攤在青石板上,素白得像初雪。
她記得初設時說:“待人人敢問,此帛自當退場。”現在絲上無痕,不是遺忘,是問題早已長進血肉——百姓不僅會問,還會答、會立、會名。
她摸出懷裡的桑皮紙,“五不征約”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暖黃,像一塊燒熱的鐵,慢慢冷卻卻仍存餘溫。
風掠過溪灘,帶起片柳葉,打著旋兒往下遊去。
忽然聽見村落裡傳來幾嗓子吆喝:“明兒去老周家商量商量,學童該咋免役?”“對,還有病戶……”
她笑了。
月光漫過溪灘時,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長,穩穩地踩在地上——像株紮根的樹,像條奔湧的溪,像所有正在活成名字的人。
遠處傳來孩童的嬉鬨聲。
林昭然順著聲音望去,見幾個小娃蹲在溪邊,用竹片在泥地上劃拉。
她走近些,看見泥地上歪歪扭扭的字:“學童不征”“病戶不征”——是“五不征約”的幼芽,正在泥土裡生長。
指尖拂過那些筆畫,濕潤的泥土沾在皮膚上,帶著大地的呼吸。
不遠處,幾個孩子臥在竹蔭下,仰頭聽著風過竹梢的沙沙聲。
曾經,他們被教導要“默立而後問”;如今,他們的沉默裡有了回音——那是萬物生長的聲音。
她站在原地,望著月光下的溪水,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改變。
不是驟雨打荷葉的急,是春溪破冰的緩,是新竹拔節的靜,是所有名字在泥土裡紮根的聲音。
——他們活成了新的名字,而新的名字,正在長成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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