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五那番擲地有聲的誓言,仿佛耗儘了剛剛恢複的一點氣力,也抽空了他激蕩的心神。話音落下,一陣強烈的虛弱感再次襲來,他身子晃了晃,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原本因情緒激動而泛起的一絲血色迅速褪去,臉色變得比方才更加蒼白,如同被雨水打濕的素絹。
龍岩見狀,眼中那堅毅如岩石的外殼悄然融化了一角,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心疼。他上前一步,那雙布滿老繭、曾揮動過無數風雨的大手,此刻卻異常穩定而輕柔地扶住了龍五單薄的肩膀,將他緩緩按回硬板床上躺好。床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像是在應和著少年不平的心緒。
“豪言壯語,誰都會說。”龍岩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但細聽之下,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如同被砂紙磨過,“但路,要一步一步走。你如今身體被紫霄雷煞和初步覺醒的帝血之力衝擊,看似得了易經伐髓的好處,實則內裡虛空,經脈更是如同被野火燎過的原野,焦枯脆弱,急需雨露滋養,穩固和調理。若此時貿然修煉,或是再引動帝血,無異於引火自焚,非但前功儘棄,更有根基儘毀之虞。”
他替龍五掖好被角,動作緩慢而細致,將那床打著補丁卻漿洗得乾淨的薄被拉至龍五頜下,仿佛要將一切風雨都隔絕在外。“當務之急,是靜養。我會為你調配固本培元、安撫經脈的湯藥。至於掌控帝血、正式修煉之事……待你身體複原,元氣充沛,我自有安排。”他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定力,試圖為龍五躁動不安的心緒築起一道堤壩。
龍五躺在硬板床上,感受著身體深處傳來的酸軟和前所未有的空虛感,也知道爺爺所言非虛。方才那番宣言更多是情緒激蕩下的產物,是一腔熱血衝頂的衝動,此刻冷靜下來,才真切體會到自身狀態的糟糕,仿佛一個被掏空的陶罐,隻剩下脆弱的軀殼。他點了點頭,乖順地應道:“孫兒明白,一切都聽爺爺安排。”聲音裡帶著一絲力竭後的溫順。
龍岩看著孫子難得的乖覺模樣,目光柔和了一瞬,但隨即又被更深沉的憂慮覆蓋,那憂慮如同屋外漸濃的夜色,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眉宇間。他轉身走向屋角的藥櫃,那藥櫃色澤暗沉,散發著經年累月的草藥混合氣息。他踮起腳,伸手想去拿櫃頂一個存放著珍貴藥材的黑色陶罐。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陶罐邊緣的刹那,動作猛地一僵!一股難以抑製的劇烈咳嗽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來!
“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有無數無形的鋼針在穿刺他的肺腑,要將他殘存的生命力都從喉嚨裡擠壓出來。龍岩猛地彎下腰,整個人佝僂成一張痛苦的弓,一手死死抓住藥櫃邊緣,指節因極度用力而泛白,似乎要將那木頭捏碎,另一隻手緊緊捂住口鼻,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原本還算平穩的氣息瞬間變得紊亂而急促,如同破舊的風箱。
“爺爺!”龍五大驚失色,心臟驟然縮緊,掙紮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卻被身體的無力感牢牢釘在原地,隻能徒勞地伸著手,焦急地呼喊。
龍岩背對著他,猛地抬起那隻未抓藥櫃的手,做了一個極其堅決的阻止手勢,示意他不要動。咳嗽聲持續了足足十幾息的時間,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龍五的心上,才漸漸平息下來。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腰,肩膀依舊不受控製地微微聳動,呼吸粗重得如同瀕死的野獸。
龍五眼尖,赫然看到爺爺那隻捂住嘴的手指縫隙間,竟有一抹刺眼的暗紅色血跡滲出!那血色深沉,帶著不祥的意味,灼痛了他的雙眼。
“爺爺!您……您咳血了?!”龍五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驚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蹦出來。他這才猛地想起,爺爺早年受過極重的暗傷,多年來一直靠湯藥苦苦壓製,連味覺退化也是因此而起。平日裡雖時有咳嗽,但從未像今日這般劇烈,更未見過咳血!一種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龍岩身體微微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放下手,用那寬大破舊的袖子快速而用力地擦去嘴角和掌心的血跡,又將那沾血的袖子緊緊攥在掌心,試圖掩藏起來。他轉過身,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平靜的笑容,但那笑容卻蒼白無力,掩不住眉宇間驟然加深的疲憊和灰敗之色,仿佛一瞬間又蒼老了十歲。
“無妨,”他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帶著明顯的喘息,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葉深處艱難擠出,“老毛病了,一時氣急攻心,牽動了舊傷而已,歇息片刻便好。”他試圖讓語氣顯得輕鬆,但那微微顫抖的手卻出賣了他。
“可是您都咳血了!”龍五心急如焚,哪裡肯信這輕描淡寫的說辭,“爺爺,您的傷……是不是又加重了?”他想起昨日胖虎還說爺爺做菜鹽重得難以入口,今日又親眼見到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再聯想到之前聽聞父母慘死的真相,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在這世間僅存的根與燈塔,他無法想象,更不能承受失去爺爺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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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岩走到牆角的水缸邊,舀起一瓢冰冷的山泉水,漱了漱口,又用力洗了把臉,冰涼的水珠順著他深刻的臉頰皺紋滑落,試圖洗去那份病態的潮紅,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他走回床邊,看著龍五焦急萬分的、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知道瞞不過去,終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充滿了無儘的滄桑與無奈。
“舊傷沉屙,如附骨之疽,糾纏多年,豈是那麼容易好的?”他緩緩坐在床沿,語氣平淡得近乎麻木,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久遠的故事,“當年帶你逃出重圍,一路被影龍殿爪牙追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為了護你周全,強行催動秘法,燃燒本命精血,雖僥幸逃脫,卻也傷了根本,留下了這無法治愈的道基之傷。”他抬起自己那雙微微顫抖的手,目光落在上麵,仿佛在凝視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這些年,不過是靠著藥物和一口心氣硬撐著罷了,隻想看著你……平安長大。”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龍五,帶著複雜的情緒:“這傷,平時不顯,但最忌情緒劇烈波動,或是動用超出負荷的力量。方才……聽聞你決意踏上龍途,我心緒激蕩,既有欣慰,亦有萬千擔憂……一時未能壓製住傷勢,讓你擔心了。”他輕描淡寫地將咳血的原因歸咎於自己的情緒,試圖減輕龍五的心理負擔。
龍五聽著爺爺平靜得近乎殘酷的敘述,心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他這才明白,爺爺那看似尋常的咳嗽背後,隱藏著如此沉重的傷痛和犧牲!是為了保護他,這個當時嗷嗷待哺的嬰兒,爺爺才傷成這樣!是為了讓他能在這偏遠山村平安長大,爺爺才獨自一人,默默承受了這麼多年的痛苦,像一頭受傷的老狼,舔舐著傷口,卻將最堅強的一麵留給了他!
自責、愧疚、心痛……種種情緒如同洶湧的潮水般衝垮了堤壩,湧上心頭,讓他喉頭哽咽,鼻尖酸澀。他之前還沉浸在自身獲得力量的奇異感受和得知身世的震撼中,卻完全忽略了身邊至親之人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與煎熬。
“爺爺……”龍五的聲音哽咽了,眼圈瞬間泛紅,淚水在眼眶裡拚命打轉,“都是孫兒不好……是孫兒連累了您……若不是為了我,您也不會……”後麵的話,他再也說不下去,隻剩下壓抑的抽泣。
“傻孩子,胡說什麼。”龍岩伸出粗糙的手掌,帶著熟悉的草藥氣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動作一如既往的溫和,仿佛能撫平所有傷痛,“保護你,是爺爺的責任,也是我活下去的念想。看到你平安長大,如今更有擔當,爺爺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真切的笑意,但隨即,那笑意便被更深的嚴肅所取代,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懇切的神色,“隻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凝重:“五兒,你記住,爺爺這傷,你無需掛懷,更不要因此亂了方寸。你的路,才剛剛開始,前方有更多、更危險的敵人和挑戰在等著你。你若因我而分心,甚至做出不理智的決定,那才是真正辜負了爺爺這些年來的隱忍與付出,也辜負了你身上流淌的、承載著希望與仇恨的帝血!”
龍五看著爺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決,看著那深陷的眼窩中燃燒著的、名為期望的火焰,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他明白爺爺的意思,爺爺是怕他因為擔心傷勢,而放棄變強的決心,或是衝動行事,徒然送命。
他重重地點頭,用儘全身力氣將翻湧的情緒強行壓下,仿佛要將那些軟弱和悲傷都碾碎在胸膛裡。他抬起淚眼模糊的雙眼,一字一句,如同立誓般說道:“孫兒明白!孫兒不會讓您失望!我會儘快養好身體,努力變強!不僅要手刃仇敵,重振帝族,更要尋遍天下靈藥,踏遍九州四海,治好爺爺您的傷!”
少年的承諾,帶著未脫的稚氣和哭腔,卻異常堅定,如同初生的磐石,蘊含著不可動搖的力量。
龍岩看著孫子那倔強而認真的臉龐,看著那與自己兒子年輕時何其相似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欣慰、擔憂、心疼、決絕……種種情緒最終化為一聲複雜的、悠長的歎息。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默默起身,步履似乎比剛才更加沉重,繼續走向藥櫃,為龍五配置那固本培元的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