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終究沒能洗淨這片土地上的汙穢與絕望。
距離那場吞噬一切的汙穢魔劫已經過去數日。籠罩整個柳府乃至小半個揚州城的、那遮天蔽日的濃稠黑霧,終於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露出了其下被蹂躪得麵目全非的景象。
柳府故園,已是一片焦土。
昔日雕梁畫棟、曲水流觴的世家宅邸,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如同被巨獸啃噬後留下的醜陋傷疤。燒焦的梁柱如同巨大而扭曲的屍骸,或傾頹倚靠著尚存的半截牆壁,或直接倒伏在厚厚的、散發著刺鼻焦糊與硫磺惡臭的灰燼之中。朱紅的門廊、描金的窗欞、精致的假山湖石,所有象征著繁華與底蘊的痕跡,都被一層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慘白灰燼覆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死寂,連風似乎都畏懼此地的氣息,隻在斷壁間發出嗚咽般的、微弱的低徊。陽光艱難地透過尚未完全散儘的稀薄霧靄投射下來,慘白的光線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將這片廢墟映照得更加陰森、淒惶,如同地獄在人間的投影。
在這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個身影踽踽獨行。
霜色的長發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如同被寒霜打蔫的枯草,淩亂地披散著,沾滿了灰塵與細小的炭粒。一身素色的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灰燼染成了斑駁的臟汙,幾處還被尖銳的斷木勾破,露出底下同樣沾染汙跡的肌膚。柳如煙一步一步,踏在厚厚的灰燼之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隨即又被風卷起的細微塵埃覆蓋。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或者說,所有的表情都已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東西所覆蓋——哀慟。那是一種失去了根基、被連根拔起的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從她琉璃色的眼眸深處瘋狂滋生,纏繞住她的四肢百骸,幾乎要將她勒得窒息。那雙曾溫婉沉靜、如同蘊藏星河的琉璃眸,此刻隻剩下無儘的空洞與死寂,倒映著眼前這片絕對的荒蕪,再無半分神采。
“大小姐!使不得啊!此地汙穢未清,恐有不詳!”柳府僅存的老管家柳忠,帶著兩個同樣劫後餘生的老仆,遠遠地站在廢墟的邊緣,聲音嘶啞而焦急地勸阻。他們臉上是同樣的恐懼與後怕,看向那片焦土的眼神充滿了畏縮。
柳如煙恍若未聞。
她的目光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掃過腳下這片土地。這裡,是東廂。是妹妹柳含煙從小長大的地方。那片燒得隻剩下半堵焦黑矮牆的地方,曾是禁固含煙的囚樓。她記得那院中有株海棠。
而現在,那裡隻有一片混合著焦黑木炭與灰燼的汙濁。曾經破舊的窗欞紙,隻剩幾根扭曲的焦炭。窗前座椅早已灰飛煙滅。
柳如煙猛地撲了過去!不顧灰燼的刺鼻氣味,不顧尖銳的瓦礫碎屑,徒勞地用雙手在焦黑的廢墟上挖掘!
“含煙!含煙——!你在哪兒?回答姐姐啊!”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哀鳴,在死寂的廢墟中顯得格外淒厲刺耳。
手指被尖銳的碎片割破,滲出殷紅的血珠,混入漆黑的灰燼,瞬間變得汙濁。她毫不在意,指甲因用力而翻折,滲出血絲,依舊瘋狂地挖掘著。焦黑的土塊,碎裂的瓦礫,被燒得變形、看不出原貌的銅器碎片……她的手指顫抖著拂開一層又一層的灰燼,如同一個溺水者在無邊黑暗中徒勞地掙紮,試圖抓住最後一絲生機。
一件東西!
哪怕是一件衣服的碎片!一枚她常戴的珠花!哪怕是她房裡那麵琉璃小鏡的殘片!任何能證明她存在過的東西!
然而,什麼都沒有。
這片區域,乾淨得……詭異。
除了焦土、灰燼、瓦礫,再無他物。仿佛柳含煙這個人,連同她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被那場汙穢的黑霧徹底吞噬、抹除,連一絲塵埃都未曾留下。
“不……不可能……”柳如煙癱坐在冰冷的灰燼裡,雙手沾滿汙血和黑灰,無力地垂在身側。冰冷的絕望如同最毒的蛇,順著她的脊椎一寸寸爬上心臟,狠狠噬咬。琉璃眸中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怎麼會……連一點東西……都沒有留下……”
記憶的碎片,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在絕望的催動下,更加瘋狂地刺入她的腦海。
“姐姐!你看這朵花,像不像一隻跳舞的蝴蝶?”“姐姐,人人都怕我你呢!你也怕我嗎……那小心的樣子”“姐姐,你說,京城的天是不是也這麼藍?有沒有人……會喜歡我這一頭怪異的頭發?”“姐姐,我有點害怕……外麵……好黑……”
柳如煙想著自己後來因嫉妒父親給與含煙的玉佩而話語刻薄,行為上對妹妹無禮和惡毒而後悔。
含煙清脆的話語,孤寂的眼神,或許還有最後時刻,在汙穢黑霧逼近時,她眼中那抹深切的恐懼與無助……所有的畫麵,鮮活生動,與眼前這片絕對的、吞噬一切的焦黑死寂,形成了最殘忍、最尖銳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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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落差,如同萬丈深淵,將柳如煙徹底吞噬。那股錐心刺骨的痛楚,比手指被割破、要痛上千百倍!它源自靈魂深處,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從內到外徹底撕裂!
“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悲鳴,終於衝破了喉嚨的桎梏,如同受傷孤狼的絕唱,猛地在這片死寂的焦土上炸響!聲音裡是無儘的悲憤、絕望、不甘與對這不公命運的瘋狂控訴!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蜷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蜷縮在冰冷的灰燼裡,如同寒風中最後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而出,衝刷著臉上肮臟的灰痕,留下兩道清晰的、絕望的淚痕。
為什麼?為什麼是含煙?她還那麼小,那麼單純,她做錯了什麼?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真正看一眼外麵的世界!那汙穢的黑霧,那詭異的力量,到底是什麼?父親……父親他在哪?他為何也音訊全無?這場劫難,究竟因何而起?!
無數的疑問,如同毒蛇般啃噬著她的心臟,卻找不到任何出口,隻能在這絕望的深淵中不斷沉淪。柳家,百年世家,煊赫一時,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族人四散,宅邸成灰,父親失蹤,妹妹……更是生死未卜,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
巨大的悲痛和無助感,如同沉重的磨盤,幾乎將柳如煙的精神徹底碾碎。她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一點點剝離,被這片焦土散發出的死寂與絕望同化。身體越來越冷,力氣一絲絲抽離,隻想永遠躺在這冰冷的灰燼裡,不再醒來,不再麵對這殘酷的一切。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被絕望徹底淹沒的邊緣。
一陣帶著初春寒意的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幾片輕薄的灰燼,拂過她的臉頰。
風裡,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若有若無的……暖意?
那暖意微弱得如同幻覺,轉瞬即逝。
柳如煙猛地一顫!
如同即將溺斃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那點微弱的暖意像是一道細小的電流,瞬間穿透了包裹著她的絕望堅冰,刺入她混沌的意識深處!
不!不能就這樣放棄!
含煙……含煙她……真的……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嗎?那場黑霧如此詭異,如此強大,它能吞噬一切,可……可含煙呢?她會不會……會不會並沒有被徹底吞噬?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驟然閃現的一點火星,微弱,卻帶著一絲灼熱的希望!
柳如煙猛地抬起頭,沾滿淚水和灰燼的臉頰上,那死寂的琉璃眸中,猛地燃起一絲不顧一切的、近乎瘋狂的執拗!
她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從冰冷的灰燼中重新爬了起來。身體依舊虛弱,手指的傷口還在流血,但她的眼神,卻死死盯住了廢墟的某個方向——不是東廂,而是……父親柳元庭書房所在的主院區域!
那裡,曾經是整個柳府的核心,也是父親常年處理事務的地方。那裡的建築更為堅固,或許……或許能留下些什麼?而且……父親……父親他是否留下了線索?他到底去了哪裡?這一切,是否與他有關?
哪怕隻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哪怕前方是更深的絕望,她也要去!她不能就這樣倒下!為了含煙!為了柳家!為了一個答案!
她踉蹌著,跌跌撞撞,卻無比堅定地,朝著那片同樣焦黑、但似乎尚存幾分骨架的主院廢墟深處走去。孑然的身影,在無邊的殘灰餘燼中,如同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折、卻依舊倔強挺立、試圖從枯塘淤泥中汲取最後一絲生機的——殘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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