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雨勢漸歇,卻未停。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著回春堂青灰色的瓦片,順著屋簷滑落,在窗外的石階上彙成斷斷續續的滴答聲,像是時光在暗夜裡踽踽獨行的腳步聲。白日裡風雨帶來的喧囂與悸動,此刻都沉入了這片濕漉漉的寂靜之中。
蘇明霞換了身乾淨的素色裡衣,發梢還帶著未乾的水汽,冰涼地貼在她頸側的肌膚上。她坐在臨窗的書案前,一盞孤燈搖曳著黃豆大小的火光,勉強驅散著案頭方寸間的昏暗。
案上攤開著幾本厚重的醫書,《黃帝內經》《傷寒論》《千金方》……書頁泛黃,墨跡深濃,承載著前人千年的智慧。旁邊是她素日裡記錄病患脈案和藥方的手劄,紙頁潔淨,等待著墨跡。
她試圖讓自己沉入這些熟悉的文字裡。翻動書頁的沙沙聲,藥草乾燥後的微響,以及窗外那單調的雨滴聲,編織成一個熟悉而安全的氛圍。她強迫自己不去想溪邊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不去想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的冰冷僵硬的抓握感,更不去想那撕裂靈魂般的血色荊棘、白發墜淵的恐怖幻象……還有那塊在昏暗中微微散發著餘溫的焦黑龍紋玉佩。
“風寒濕邪,侵襲肌表,阻遏衛陽……”她低聲念著《傷寒論》中關於風寒的條文,指尖劃過墨跡,試圖以此厘清思路,為那個名叫林靜水的書生定下方子。驅寒藥已喂下,但效果似乎並不顯著,他體溫依舊偏低,呼吸微弱,脈象沉細而緊澀,如同被冰封的溪流,艱澀難行。
她提筆蘸墨,在脈案紙上寫下:“林靜水,男,年約弱冠。暴雨遇險,寒濕侵體。脈沉細緊澀,尺部尤弱,如冰封之泉。麵白唇青,息微神疲……”
筆尖遊走,墨跡流淌。寫著寫著,她的心神卻如同窗外的雨絲,被無形的風吹得飄搖不定。筆下的字跡漸漸有些潦草,思緒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彆處。
那脈象……沉細緊澀,如冰封之泉……冰封……
眼前書頁上的墨字仿佛模糊、融化、旋轉,在昏黃的燈光下流淌成一片幽深的墨色水域。水深處,沒有遊魚,沒有水草,隻有無儘冰冷的黑暗,散發著亙古的死寂。隱約間,似乎有龐大如山的陰影在墨色的深潭底蟄伏……那龍骨?那猩紅的魂火?
筆尖猛地一頓,一滴濃墨滴落在紙上,迅速暈染開一小片汙跡。
蘇明霞悚然回神,指尖冰涼。她深吸一口氣,放下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不行,這樣下去根本無法靜心。
她起身走到牆角的藥櫃前,打開其中一個抽屜。一股清冽的、帶著絲絲涼意的藥香彌漫開來。她取出一小撮乾透的薄荷葉和幾粒酸棗仁,打算給自己泡一盞寧神安眠的茶。
爐子上燒著的水咕嘟咕嘟響著,白色的水汽蒸騰。她將薄荷葉和酸棗仁投入茶壺,注入滾水。隨著熱水注入,薄荷的清涼香氣與酸棗仁的微酸氣息交融升騰,漸漸彌漫在整個小小的空間裡。她深深吸了一口這熟悉而安神的味道,緊繃的神經似乎稍稍鬆弛。
捧著溫熱的茶杯,她重新坐回書案前。嫋嫋的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帶來一絲暖意。薄荷的清涼氣息絲絲縷縷鑽入鼻腔,酸棗仁的微酸在舌尖化開,似乎真的撫平了一些心頭的焦躁。她重新拿起筆,定下心神,準備繼續。
“當以溫陽散寒,通絡化濕為主。擬方:熟附子三錢先煎),乾薑三錢,桂枝四錢,細辛一錢……”筆尖在紙上流暢地劃過,列出藥材和分量。
然而,當筆尖觸及最後一行,準備寫下“通絡化濕”的注解時,異變陡生!
她的手指似乎不再受大腦控製。筆尖流暢的軌跡猛地一變!不再是書寫文字,而是開始勾勒起線條!
起筆圓潤,繼而轉折,流暢的弧線相交,邊緣覆蓋上細密層疊的紋路,如同天然生長的鎧甲……那赫然是——一片龍鱗的形態!
蘇明霞的手猛地一顫,筆尖在紙上拉出一道歪斜的墨痕!她驚駭地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無意識在脈案紙上畫出的那片龍鱗紋路,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不……!”她幾乎是無聲地低呼出來。
就在這龍鱗圖案成型的瞬間!
轟隆——!!!
窗外原本漸歇的雨勢驟然加劇!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天地都劈裂開來的驚雷,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炸響!
嘩啦——!!!
雷聲過後,是瓢潑般的暴雨重新傾瀉而下,如同天河倒灌!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窗欞上,發出密集而狂暴的劈啪聲,仿佛千萬隻巨獸在用利爪瘋狂地撕扯著這間小小的屋舍!
屋內的孤燈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震動驚得猛烈搖曳,燈焰如同受驚的精靈,瘋狂地跳動、拉長、扭曲!牆壁上蘇明霞的影子也隨之劇烈晃動、變形,如同瀕死的魔影在掙紮!
“呃!”蘇明霞被這巨大的雷聲震得渾身一哆嗦,心臟狂跳,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紙上,將那剛剛繪製的龍鱗紋路汙了一大片墨漬。她下意識地捂住耳朵,隻覺得那雷聲仿佛不是響在天空,而是直接炸響在她的腦海裡,震得她頭昏腦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