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枯葉邊緣,焦黑的痕跡在漸亮的晨光中愈發清晰,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燙痕,灼燒著蘇明霞的視線。昨夜焚身劫的烈焰仿佛仍在識海中翻騰,與腕間龍魂烙印的灼痛內外交煎,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擂在燒紅的鐵砧上,沉悶而劇痛。
她背靠著冰冷的藥櫃,維持著這個姿勢不知多久,直到窗外的淡金色晨光變得清晰、穩定,驅散了室內的濃稠黑暗,將回春堂的狼藉——乾涸的藥汁汙痕、散落的木屑、碎裂的瓷片——都清晰地暴露出來。空氣裡的血腥與焦糊味似乎被湧入的清新晨氣衝淡了些許,但那份沉甸的死寂,並未散去。
蘇明霞緩緩吐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指尖用力掐入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混沌的大腦找回一絲清明。她必須動起來。無論這契約帶來的是何種深淵,此刻,她還活著,這具軀殼的主人,還躺在那張冰冷的板榻上。
她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走向角落的水缸。冰冷的清水潑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也暫時壓下了腕間烙印那惱人的灼燙。她用力搓洗著手臂,仿佛要洗去昨夜所有的汙穢與恐懼。然而,那赤金的龍鱗烙印,如同生在了骨肉裡,紋路在晨光下清晰依舊,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微芒。
她強迫自己不再看那烙印,轉身開始收拾殘局。動作機械而沉重。碎裂的瓷片被小心掃起,潑灑的藥汁汙痕用濕布用力擦拭,散亂的木屑歸攏……每一下動作,都牽動著識海中那些狂暴的記憶碎片,帶來陣陣鈍痛。藥香漸漸彌漫開來,蓋過了一些令人不適的氣味,帶來一種虛假的、屬於杏花塢醫館的秩序感。
當她端著半碗熬好的清粥,再次站在林靜水床邊時,窗外的陽光已經斜斜地照了進來,落在他蓋著的薄被上,勾勒出他清瘦單薄的輪廓。
他依舊躺著,姿勢幾乎未變。但蘇明霞的心跳卻漏了一拍。
他臉上的灰敗之色,在明亮的晨光下,似乎……褪去了些許?
不再是昨夜那種如同被幽冥浸透的、帶著金屬冷硬的死灰,而是蒙上了一層病態的、毫無血色的蒼白。像一張被水浸泡過久的宣紙,脆弱,卻終於有了一絲屬於“活著”的底色。唇瓣的青紫色也淡了,雖然依舊乾裂,但不再有粘稠的暗血滲出。胸膛隨著極其微弱、卻異常平穩悠長的呼吸,緩慢而規律地起伏著。
他竟然……真的挺過了昨夜?那如同油儘燈枯的狀態,竟在暖閣寒誓的驚天爆發後,詭異地“穩定”了下來?
蘇明霞端著粥碗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腕間的烙印隨著她情緒的波動,傳來一陣清晰的灼痛,如同無聲的警告。這“穩定”,是真實的苟延殘喘?還是……那蟄伏的龍魂,暫時收斂了爪牙,等待著一個更合適的時機?
就在這時。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寂的林靜水,那覆蓋在薄被下的、放在身側的手,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動作微小,卻清晰可見。
緊接著,他覆蓋在眼瞼上的、鴉羽般的長睫,如同受驚的蝶翼,劇烈地、快速地顫動了幾下。
蘇明霞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身體繃緊,目光死死鎖住他的臉。
長睫顫抖的頻率越來越快。終於!在蘇明霞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注視下——林靜水的眼簾,如同推開兩扇沉重的石門,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掀開了。
目光。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沒有瀕死的灰敗,沒有龍魂爆發的狂亂,甚至沒有暖閣寒誓時的清醒與決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空洞。如同被暴風雪席卷過後的荒原,萬物寂滅,隻餘下蒼茫的白。他的瞳孔在晨光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琥珀色,卻沒有任何焦點,沒有情緒,沒有生氣,隻是茫然地、無意識地映照著簡陋的屋頂橫梁。
他醒了。但醒來的,仿佛隻是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
蘇明霞端著粥碗,僵立在床邊一步之遙的地方,如同被無形的壁壘隔開。粥碗裡微溫的氣息嫋嫋升起,帶著米粒的清香。她看著那雙空洞的眼睛,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他記得什麼?暖閣的誓言?靈魂的烙印?還是昨夜那朵淒美的赤蓮血淚?
時間在死寂中緩緩流逝。林靜水隻是那樣空洞地望著屋頂,胸膛隨著平穩悠長的呼吸起伏。仿佛他睜開眼,僅僅隻是為了確認自己還存在於這片空間,僅此而已。
蘇明霞抿了抿乾澀的唇。無論如何,他需要進食。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疑和腕間的灼痛,端著粥碗,極其緩慢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然後,又挪了一小步。最終,她停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既足夠她將粥遞過去,又能在危險發生時迅速抽身。
她舀起一勺溫熱的清粥,米粒晶瑩,冒著絲絲白汽。她將勺子極其緩慢地遞向林靜水那乾裂蒼白的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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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帶著十二萬分的警惕。目光緊緊鎖定他的臉,捕捉著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勺子邊緣觸碰到他冰冷的唇瓣。
林靜水那空洞的瞳孔,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緊接著,他那雙茫然的眼睛,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括般,一點一點地——轉動了。
視線,從虛無的屋頂,緩緩地、落了下來。越過冒著熱氣的粥勺。落在了蘇明霞的臉上。
那目光,依舊是空洞的。但在那片荒蕪的空洞深處,蘇明霞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迷霧初散的——陌生感。
是的,陌生。他看著她,眼神裡沒有任何熟悉的影子,沒有溪霞的眷戀,沒有暖閣的沉重,也沒有龍魂的狂暴。那目光,如同一個初生的嬰兒,第一次打量這個全然未知的世界,帶著一種原始的、純粹而茫然的——審視。他甚至微微偏了一下頭,動作極其僵硬,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這個端著食物、神情複雜的女人,究竟是誰?為何會在這裡?
蘇明霞的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這陌生的眼神,比任何狂暴或清醒都更讓她心頭發冷。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暖閣寒誓,靈魂烙印,那沉重得足以碾碎靈魂的誓言與契約,在他意識深處,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那具軀殼裡,此刻存在的,僅僅是那個從寒潭村走出的、身世潦倒、被卷入無妄之災的——書生林靜水?
就在蘇明霞心中疑雲翻湧之際。林靜水那乾裂蒼白的唇瓣,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沒有聲音。但他空洞的眼神,卻落在了遞到唇邊的粥勺上。然後。在蘇明霞屏息的注視下。他那擱在薄被外、蒼白僵硬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澀感,如同提線木偶般——抬了起來。
動作僵硬、笨拙,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的手指,以一種近乎小心的、試探的姿態,極其緩慢地——接過了蘇明霞手中的粥碗。
指尖不可避免地與蘇明霞的指尖相觸。冰冷!如同觸碰一塊剛從寒潭中撈出的玉石!那刺骨的寒意順著蘇明霞的指尖瞬間竄上脊背!她下意識地想要縮手,卻強忍著沒有動。
林靜水似乎毫無所覺。他空洞的眼神依舊停留在粥碗上,仿佛接收碗這個動作,已經耗去了他此刻全部的心神。他雙手捧著那對他來說略顯沉重的粗陶碗,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低下了頭,額前幾縷散落的碎發遮住了空洞的眼睛。
他沉默著。沒有道謝,沒有詢問,甚至沒有任何表示。他隻是極其緩慢地、動作依舊僵硬卻異常配合地,用勺子舀起一點粥,極其笨拙地送向自己的唇邊。唇瓣微微張開,勺子探入,溫熱的粥液滑入口腔。他喉結極其輕微地滑動了一下,完成了一次無聲的吞咽。
整個動作,緩慢、沉默、帶著一種近乎木偶般的順從與空洞。隻有碗匙偶爾相碰,發出極其輕微、卻在這死寂的空間裡清晰可辨的“叮”的一聲輕響。
蘇明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看著這個低頭沉默進食的身影,看著他僵硬的動作和隱藏在碎發後、無法看清神情的側臉。初春的晨光透過窗欞,落在他捧著粥碗的蒼白手背上,也落在蘇明霞緊抿的唇角和緊握的拳頭上。
簡陋的醫館內,藥香彌漫,碗匙輕響。空氣卻凝固如冰。他的陌生與沉默。她的警惕與觀察。這看似“安頓”下來的陋室,這病弱書生配合的進食,不過是巨大風暴過後,那短暫、脆弱、且充滿了未知疑雲的——死寂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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