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走”字，如同耗儘了她全身的氣力，砸落在回春堂寂靜的門檻前，帶著一種乾澀的回響。蘇明霞沒有回頭去看林靜水，她怕自己動搖，更怕看到那雙眼睛深處翻湧的、不屬於書生的貪婪悸動。她率先抬腳，跨過了那道低矮的門檻，將身後彌漫著幽冥寒氣的藥圃和那株不祥的枯樹，暫時隔絕在門內。
山風裹挾著草木初生的清冽氣息，猛地灌入肺腑。陽光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暖意融融，驅散著從骨縫裡滲出的寒意。蘇明霞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加快腳步，沿著熟悉的小徑向山林深處行去。竹簍在身後輕輕晃動，藥鋤敲擊著簍壁，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她走得很快，仿佛要用這速度甩脫身後那無形的陰影。
然而，那跫然遲滯的腳步聲，如同跛足者拖著沉重的鐐銬，始終在她身後不遠處，固執地、艱難地跟隨著。一步，一頓，伴隨著壓抑而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風箱在竭力維持最後的運轉。蘇明霞知道，他走得極其辛苦。每一次腳步落下，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停頓的喘息，都帶著撕扯肺腑的痛楚。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扶著路旁粗糙的樹乾借力，額角冷汗涔涔的樣子。
那聲音如同細密的針，紮在蘇明霞緊繃的神經上。理智告訴她，甩開他，讓他自行回去。但腕間那龍魂烙印的存在感，卻在這山風與陽光中變得異常清晰。它不是灼痛，而是一種沉甸甸的牽引感，如同一根無形的線，牢牢係在她與身後那個艱難跋涉的身影之間。契約的鎖鏈在無聲地繃緊，提醒著她無法斬斷的聯係。更深處，那烙印仿佛在共鳴，感應著林靜水體內龍魂對外界靈氣的貪婪渴望，帶來一種同頻的悸動，讓她心底那絲醫者的不忍與契約的強製力糾纏不清，最終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她沒有停下，也沒有催促，隻是那原本想要甩脫什麼的步伐，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幾分。
山徑蜿蜒向上，林木漸深。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一片不大的林中空地出現在眼前。空地中央，一條山溪自高處跌落，水勢並不湍急，清澈見底的溪水在平滑的岩石上歡快地流淌、撞擊，碎散成無數跳躍的銀珠，發出清脆悅耳的“淙淙”聲。溪流在低窪處彙成一片淺淺的水潭，潭水清澈，倒映著藍天白雲和岸邊新綠的枝葉，波光粼粼，如同撒滿了碎鑽。陽光穿過稀疏的樹冠，在水麵上投下晃動跳躍的金色光斑，充滿了勃勃生機。
這溪澗的活力與生機，像一劑清涼的甘泉，瞬間衝淡了蘇明霞心頭積壓的沉鬱。她停下腳步，長長舒了一口氣，感覺胸中的塊壘似乎被這水聲和陽光衝刷去了些許。她放下肩上的竹簍，目光掃過溪邊幾塊被流水衝刷得光滑圓潤的青石。其中一塊較大的青石，位置正好，一半浸在清涼的水中，一半暴露在溫暖的陽光下。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林靜水正扶著一株碗口粗的樺樹，劇烈地喘息著。他的臉色在陽光照耀下依舊是病態的蒼白，但長途跋涉帶來的極度疲憊，反而讓他唇邊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他額發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看起來狼狽不堪。
“歇歇吧。”蘇明霞的聲音不高，在山澗水聲的襯托下顯得有些模糊。她沒有再看他，徑自走到那塊光滑的青石旁，解下腰間掛著的水囊——裡麵空空如也。
她彎下腰，準備汲水。
山溪清澈，水流清冽。水底的鵝卵石被衝刷得圓潤光滑，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暈。幾尾細小的銀魚倏忽遊過，留下一串細小的漣漪。蘇明霞的手伸向水麵，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的溪水。
就在這俯身的瞬間——一種極其細微的、卻帶著刺骨涼意的氣息，毫無預兆地順著山澗吹來的風——拂過她的後頸！
蘇明霞的動作猛地頓住！
這氣息……是水靈之氣！山林溪澗自然蘊含的、純淨豐沛的水靈之氣！但此刻掠過她肌膚的，卻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這溪水的源頭不是山泉，而是萬年冰川！更讓她心頭一緊的是，這縷寒氣掠過她腕間的龍魂烙印時，那烙印深處竟傳來一陣清晰的、帶著貪婪的——共鳴悸動！
龍魂！它被這豐沛的水靈之氣喚醒了！它在渴望！
蘇明霞猛地直起身，霍然轉頭！
溪邊不遠處，林靜水已經坐了下來。
他並未選擇那塊被陽光曬暖的大青石，而是坐在了另一塊靠近水潭邊緣、完全處於樹蔭下的青石上。那塊石頭浸潤在溪水蒸騰起的淡淡水汽中，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
他微微佝僂著背脊，雙手撐著冰冷的石麵，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長途跋涉帶來的極度疲憊似乎暫時壓製了身體的痛苦，他胸膛起伏的幅度變小了，喘息聲也微弱下去，不再那麼撕心裂肺。
蘇明霞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的臉色，在樹影和水光的映照下，竟似乎……好看了那麼一絲絲？不再是那種浸透骨髓的灰敗與死氣，也不是純粹病弱的蒼白，而是隱隱透出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新芽破土般的——生氣？那點生氣很淡，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山風吹散，卻真實地存在於他緊抿的唇角和微微放鬆的眉宇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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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讓蘇明霞心頭發緊的是——林靜水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那跳躍的金色光斑上，也沒有投向充滿生機的山林，而是直直地、一瞬不瞬地——鎖定了她！
鎖定在彎著腰、保持著汲水姿勢的她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茫然，也非昨夜月光下那死寂冰冷的審視。而是一種……極其專注的、帶著奇異探究意味的凝視！仿佛她彎腰汲水的動作，是某種他從未見過、蘊含著天地至理的儀式。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觸手，細致地描摹著她微微彎下的脊背線條，滑向她伸向水麵的手臂，最後，聚焦在她被山風吹拂起的幾縷發絲上——那發絲在陽光下跳躍著烏黑的光澤。
專注！一種純粹的、心無旁騖的、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眼前這個動作的專注！
蘇明霞的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她看著那塊樹蔭下冰冷的青石，看著林靜水臉上那絲不合時宜的微弱生氣，看著他直勾勾投射而來的專注目光……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思緒：他選擇那塊冰冷的石頭，他狀態這異常的“好轉”，他那專注得近乎詭異的目光……是否都是因為他體內那蟄伏的龍魂，正貪婪地汲取著這溪澗豐沛的水靈之氣？那專注的目光，究竟是林靜水本人的好奇，還是……龍魂在通過他的眼睛，審視著這個與它綁定了靈魂契約的“獵物”？
她強迫自己忽略那道令人不適的目光，重新彎下腰。指尖終於觸碰到溪水。
冰冷刺骨！仿佛在觸碰萬載寒冰！蘇明霞的手指激靈靈一顫，下意識地想要縮回！
不對！這溪水絕不該如此冰冷！春日山溪，應是清涼而非刺骨！這寒意……分明帶著溪澗水靈之氣所沒有的、那種屬於幽冥的、金屬般的死寂感！是林靜水身上散發的寒氣，被水靈之氣激發得更加活躍，正無聲地彌漫開來！
她強忍著刺骨的寒意，將水囊按入水中。咕嘟咕嘟的氣泡冒出水麵。清澈的溪水倒映出她彎腰的身影，發絲垂落，遮住了部分側臉。就在她準備提起水囊的瞬間——
水中的倒影，似乎極其輕微地扭曲了一下！
蘇明霞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盯住水麵！
倒影中，她的麵容清晰，帶著一絲驚疑。發髻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晃動？一縷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絲般的暗紅波紋，在她倒影的發髻邊緣——一閃而逝！快如幻覺！那顏色……像乾涸的血！像凝固的荊棘！
柳如煙的血色荊棘簪？！
蘇明霞如同被蠍子蟄了一下，猛地直起腰，水囊帶起的水花濺濕了她的裙角！她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的發髻——隻有溫熱的發絲和冰冷的溪水，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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