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盤上那枚孤懸西南、鎖死局麵的白子，在爐火映照下泛著冰冷的光澤。而腕間烙印的劇痛與後院洶湧而至的幽冥寒氣，如同淬毒的冰水，瞬間澆滅了棋局帶來的短暫暖意與讚歎。蘇明霞臉上的笑容僵死，指尖捏著的黑子“啪嗒”一聲掉回粗陶碗裡，濺起幾粒玉屑。
林靜水也垂下了眼瞼，方才眉宇間那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暖意，被更深、更麻木的疲憊覆蓋。他不再看蘇明霞，也不再看那盤絞殺殆儘、隱喻著不祥的棋局，隻是極其緩慢地、用儘殘存力氣般，撐起身，拖著沉重的腳步，如同被無形鎖鏈牽引的囚徒，一步步挪回回春堂內那片更深的陰影裡。木門在他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院中跳躍的爐火，也隔絕了蘇明霞驚疑不定的目光。
寒意從腳底攀附而上。蘇明霞看著緊閉的木門，又望向後院那株在暮色中輪廓猙獰的枯杏。方才棋局中西北角那顆對應杏樹方位的白子，此刻在識海中不斷放大，如同一個冰冷的坐標，指向那幽冥寒氣的源頭。她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需要做點什麼！任何能將這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宿命感暫時驅散的事情！
目光落在院角那個小小的、用土坯壘成的簡陋灶台上。冰冷的鍋灶，蒙著厚厚的灰塵。
幾乎是帶著一種近乎發泄的急切，蘇明霞衝了過去。她用力推開灶台旁堆放的雜物，尋來一把還算乾燥的枯草，又翻出幾塊劈好的柴薪——那是她進山前備下的。火鐮撞擊燧石的聲音在死寂的院裡顯得格外刺耳，火星迸濺，落在枯草上，瞬間點燃。
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貪婪地舔舐著乾燥的柴薪，發出劈劈啪啪的輕響。一股帶著草木燃燒特有的、微帶嗆人的暖意，伴隨著明亮的火光，猛地在這片被幽冥氣息籠罩的陰冷院落裡——炸開！
蘇明霞蹲在灶前，不斷添著柴火。火光將她被冷汗浸濕的鬢角映照得一片暖紅，也將她緊鎖的眉宇染上了一層躍動的金輝。那跳動的、帶著原始生命力的火焰，那柴薪爆裂時迸濺的火星，似乎真的將侵入骨髓的寒意逼退了幾分。她感覺冰冷僵硬的四肢漸漸回溫，連帶著那顆被恐懼和謎團壓得喘不過氣的心，也似乎被這純粹的、屬於人間的煙火氣息，輕輕熨帖了一下。
鍋裡的水漸漸滾沸，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她抓過一把剛采回的、鮮嫩飽滿的薇菜，洗淨，又取了些糙米，一同投入沸水中。很快，一股清淡卻無比真實的米香混合著薇菜特有的、春日泥土般的清氣，隨著蒸騰的熱氣，在小小的院落裡彌漫開來。
這味道如此平凡，如此溫暖。是人間煙火最底層的、最堅實的味道。
回春堂緊閉的木門，不知何時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林靜水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框的陰影裡。他依舊虛弱地倚靠著門框，臉色在院中跳躍的灶火映照下，不再是純粹的慘白，而是一種……病態的、卻隱隱透著一絲微弱暖意的蠟黃？仿佛那火光並非隻照亮了他，而是艱難地、試圖鑽進他那冰冷軀殼的縫隙。
他沒有說話，隻是那樣靜靜地站著，目光穿過院落裡蒸騰的熱氣與水霧，落在灶台前那個忙碌的、被火光勾勒出溫暖輪廓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星圖夜話時那種沉澱萬載的疲憊空茫，也不是棋局上洞悉一切的冰冷鋒芒。此刻，那灰敗的眸底深處，翻湧著一種極其複雜、極其深沉的情緒。
是茫然？仿佛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是陌生？如同隔世重臨。是痛苦？那跳躍的火光似乎刺痛了他。但最深處……最深處……卻是一種……近乎貪婪的、帶著無儘眷戀的——凝視！
他死死地盯著那跳躍的火焰，盯著那蒸騰的熱氣，盯著那在火光與水汽中氤氳出輪廓的身影，仿佛要將這一切烙印進靈魂最深處！
灶膛裡的火勢漸穩，蘇明霞不再需要頻繁添柴。她直起身，用一塊粗布墊著，揭開沉重的木鍋蓋。一股更濃鬱的、混合著米香與薇菜清香的白色蒸汽猛地湧出，撲在她的臉上，帶來濕潤的暖意。她下意識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溫暖而充滿生機的味道，讓她緊蹙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極其細微地舒展了一瞬。
就在這鍋蓋揭開的瞬間！就在這濃鬱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米香蒸汽彌漫開來的刹那！倚在門框上的林靜水，身體極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那雙死死盯著灶台的眼睛，瞳孔在火光映照下，猛地——收縮！如同受驚的野獸！緊接著！一個極其嘶啞、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長時空才終於抵達的——眷戀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如同夢囈般，從他乾裂的唇間輕輕飄出：
“這……煙火氣……”他喘息了一下，喉結劇烈地滾動，似乎在吞咽下翻湧的血沫和某種更洶湧的情緒。“……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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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好”兩個字，輕得如同歎息，幾乎被灶膛裡柴薪燃燒的劈啪聲掩蓋。然而！那語氣深處蘊含的……那種沉甸甸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眷戀與……悲傷！卻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蘇明霞的心上！
這絕不是林靜水！這沉甸甸的眷戀！這穿越時空般的悲傷！這如同荒漠旅人終於見到綠洲般的慨歎！
是崔明遠！是那個在孤燈寒窗下咳血淚、筆下儘是離愁彆緒、對人間煙火懷著最深眷戀的詩魂在低語！是李雲熾！是那個鐵甲冰河、烽火連天、在屍山血海中或許也曾遙望過邊城炊煙的將軍，心底最深處那絲被鐵血塵封的柔軟！甚至是柳如煙！是那個墜入深淵前、或許也曾向往過尋常人家灶台溫暖的伶人，最終被怨毒吞噬前的一聲歎息！
三世的碎片，在這一刻，竟因這一縷最平凡不過的煙火氣，產生了——同頻的悸動！
蘇明霞猛地轉過頭！目光如電，射向門框邊那個身影！
林靜水依舊倚在那裡。火光在他蒼白的臉上跳躍，映出那抹被強行賦予的、病態的暖色。然而，就在蘇明霞目光觸及的瞬間，他那雙剛剛流瀉出無儘眷戀的眼眸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帶著無上威嚴與冰冷排斥的——暗金豎瞳虛影，如同深淵中沉浮的凶獸之眼，猛地向上——浮凸顯現！
龍魂！它在憤怒！在抗拒！在厭惡這屬於凡塵的、溫暖而“汙穢”的煙火氣！
幾乎同時！林靜水臉上的所有表情瞬間凝固！那絲被火光映出的暖色如同被寒霜覆蓋！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他的五官！他猛地捂住胸口，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劇烈地佝僂下去！一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劇咳，如同瀕死的野獸哀嚎，猛地撕裂了這短暫的、被煙火氣包裹的片刻安寧！
“咳咳咳——！！！”
他咳得彎下腰去，額頭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指縫間，暗紅的血沫再次無法抑製地湧出，滴落在他腳前冰冷的泥地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爐火依舊劈啪作響。粥鍋依舊咕嘟沸騰，散發著溫暖的香氣。然而，這剛剛升騰起的、彌足珍貴的人間煙火暖意，瞬間被這劇咳和噴湧的血沫——染上了濃重的絕望與冰冷！
蘇明霞僵立在灶台前，手中還捏著那塊粗布。蒸汽氤氳，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著那個在門框陰影裡咳得蜷縮成一團的身影，看著那刺目的血沫。識海深處，方才那句帶著無儘眷戀的“甚好”，與此刻這撕心裂肺的咳喘，如同冰與火的碎片，狠狠地撞擊在一起！
她腕間的龍魂烙印，在劇咳響起的瞬間，猛地爆發出尖銳的、帶著某種冰冷快意的——灼痛！仿佛在嘲笑著這短暫溫情的脆弱與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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